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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振明: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

  

  我们将要充分放纵我们的想象力,这样我们就开掘了一个为我们提供严格的理性认知所需的丰富内容的源泉了。为了从一个优越的视角理解虚拟实在的本质,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新的思维的进路来进一步消除我们所习惯的对实在的物理主义假定。不过请注意,我们这里讨论的还不是虚拟实在本身,而是在寻找将要引导我们理解虚拟实在的某种原理。为了这一目的,我将诉诸于思想实验或者如胡塞尔所称作的“自由想象变换”的方法。

  正如我们所知,任何思想实验的设计都是为了澄清概念之间的关系,或者凸显单个概念的本来意义,而不必考虑实验的实际操作困难,因此思想实验的有效性不依赖于技术发展的程度。鉴于其自身的独特目的,思想实验原则上只要求理论上的可能性。1我们之所以能够依赖这种方式,是因为在本章中我们试图建立的是一个将自然世界同虚拟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哲学原理,而不是一个建造虚拟实在的技术原理。在准备进入这样的实验时,我们要时刻牢记思想实验的本质和目的。跟随麦克尔·海姆,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难道不是所有的世界——包括我们前反思地看作的现实世界——都可以看成是符号性的吗?”2

  笛卡儿的《沉思集》被认为是近现代哲学的里程碑著作。下面的思想实验可以说是其第一沉思的新版本,不过我们将会更深入讨论一些重要情节,这些情节将引导我们掌握理解虚拟实在与自然实在关系问题的关键所在。也许,下面的情节听起来像是科幻故事,但我们也许会发现,这样的情节并不以未来某种高度发展的技术为必要前提。它要是让你觉得失魂落魄的话,正是因为它能让你立即联系到自己当下的形上学处境。

  假设迪斯尼世界开放了一个新的游乐园,叫做“深度空间探险旅行”。假期间,你决定带领全家(假定是你的妻子和四岁的女儿)去那儿玩。就在魔幻王国以东几百码处,你看到一个奇特的新大门,就像一个通道的入口,从那里你们将进入一个完全未知的奇妙世界去探险。你们到了门口,但是安全警卫让你们止步,告诉你们在进门之前必须进行检测。他用一个像是脉搏探测器的东西卷起你的一个手腕,上面有两根导线接到一个柜子里。大约几分钟后,安全警卫告诉你通过了检测并为你除下“探测器”。你的全家都进行了同样的检测,然后你们作为一个小组进入了游乐园。你问自己:“这个园子同别的园子有什么重要的不同,以至于在进去之前就不得不接受这种令人不快的检测?”

  突然,你听到一声爆炸的巨响,接着就看到一团巨大的烈火吞没了眼前的一切,同时还听到你的家人在尖叫。此时此刻,你对自己说:“我的天,我们完了……”

  “预演结束了,先生,”这是安全警卫熟悉的声音,“现在该回到现实中来了。”令你惊讶不已的是,你发现自己毫发无损地站在大门口,你的家人依然站在你身旁!

  如果你够聪明的话,你大约会猜到,你们第一次体验到的“除下”探测器不是真的发生过,因此根本没有什么后来的烈火将你吞没。“探测器”实际上是一个向你大脑发送信号的设备,使你体验到事先设计好的、在现实世界中并无对应物的事件。那个被安全警卫称作“模拟爆炸“的事件,只是为你即将开始的探险旅行设计的一场预演。

  你们一家人停止了抱怨,进入园中。你们首先选择的是行星爆炸探险。你们一家三口挨着坐好,按要求系紧了座位上的安全带,因为你们将要经历一场地球和另一行星的剧烈碰撞。你们按照要求做好了准备,想象着碰撞“真的”发生后会给你们全家带来什么样的震撼。

  旅行开始了,你意识到地球即将飞离轨道,因为你看到天空中各种奇怪的物体和光束越来越快地穿梭而过。突然,你看见一个闪亮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大,快速地向你直冲过来。你知道这就是那个将要与地球撞到一起的外来行星。景象是如此逼真,以至于你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但是你仍记得这不过是一个游戏,不会有什么危害发生。然而,与你的预料相反,就在这外来物撞到你之前,你看到你前面的人们首先遭到袭击并被撕裂成碎片!你大声地尖叫起来,然后……原来一点事都没有。你再次发现自己和家人仍安全地站在大门口,完好无损,而安全警卫正微笑着看着你们。

  此时此刻,你真的开始愤怒了,因为你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接着这愤怒变成了极度不安的焦虑。你后悔自己居然想来这种地方。于是你对妻子说:“亲爱的,咱们还是回家吧。”你的妻子同意了。你们除下身上的电线,叫来一部的士。你们一家三口上了车,向机场驶去。几小时后,你看到了你们的家,多么甜蜜温馨的家啊!你将手伸进口袋掏出钥匙,插入匙孔,然后旋转,接着……你没有打开门,你发现自己又回到深度空间探险乐园的大门口!整个回家过程的经历仍然是事先编好的程序——假的。

  现在你开始想知道是否你的“回到大门口”经验也是给你输入的梦一般的预定程序的一部分。从现在起,你怎么能够确定自己是回到了现实生活中还是仅具有一些被输入的经验?可能你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当然你将永远不能确定你到底是在哪个世界中。

  如果这听起来有点恐怖的话,作为本书的读者,你可能会安慰自己说,这种迪斯尼世界的玩意不过是个设想,它不会真的发生在你身上。然而,笛卡儿会问你一个新问题:“这只能发生在游乐园的背景下吗?或许,这也能够发生在完全不同的场合?”说得明确些,现在你能否确信你正在读一个叫翟振明的人写的一本称作《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的书?还是你仅仅感知到如此?你怎么确定你现在不是被连接在一个输送信号的机器上——它使得你认为自己没有连接到任何东西,而是在读实际上并无实存的这本书的这行字?

  进一步说,如果你现在(你的现在)不能确定你是否真的在读这本书,我现在(我的现在)也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在写这本书。我,翟振明,可能是你或者他人梦中的人物,在梦中他将自己梦成了翟振明,也可能是任何其他人的虚构。或者你甚至想知道那个安全警卫——如果在你眼中他是真实的话——如何能够知道他自己作为安全警卫的经验不是由电子设备诱发的。他能够站在更高的认知位置上作出确切地判断,从而知道自己的处境吗?如果“实在”被理解为自足的实体,那么任何人,包括上帝,能够确知没有更高层次的实在造成他们对实在感知吗?笛卡儿过去设想一个全能的恶魔自始至终在欺骗他,现在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一问题?

  不过,你早就研究过笛卡儿,更是熟知后来的哲学家对他的批评。他关于整个生活都可能是梦的想法,早就被批得体无完肤了。我也和你一样,所以如果你问我,我是否在这里断言所有东西都是不真实的,我会回答你说,那可不见得。因为我知道,要想使某些东西成为不真实的,必须有真实的东西作参照。如果一切都是虚幻的,那么“虚幻”一词就成了没有对立面的空概念,因此也就取消了虚幻相对于真实的特定意义。换句话说,为了将所有东西理解成一个梦,你必须设定一个做梦者。否则这个“梦”根本就不是梦了,因为根据定义,梦属于一个其自身不是梦的一部分的梦者主体。断言每个人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梦,是一种无意义的说法。

  此外,即使现在你并不是像看起来那样真的在读一本书,并因此你所感知到的白纸黑字实际上不是由一个真的人写的,然而你从这些句子中读到的意义不会是假的,因为意义本身从关键层面看是不依赖于物质的实在性的。更重要的是,那些清晰表达意义和感知经验的意识,不管它是来自感觉还是被注入进来的,都必定是真正的意识,无论我们怎样或是否用别的东西解释它。这是因为——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无论选择哪种感知框架,意识的自我认证都不会被割裂或破坏。由此看来,刚才的迪斯尼探险思想实验并不是要把我们导向彻底的怀疑主义。

  只是,在现象学的层面上,我们需要悬搁这样一个假定,即任何被认定为真实的东西必须满足某种外部强加的标准,如可观察性或可测量性。相反,我们可以认定,即使没有这样的标准,我们也可以将不可或缺的东西和偶然的东西分开。我们的程序是这样的:我们看看哪些要素在所有情况下总是保持其单一性和自我同一性,哪些因素在情况变化时失去其单一性和自我同一的特性,前者是内在规定性的,后者则是偶然性的。

  新版的笛卡儿沉思已经使我们认识到感知的相对性,但总的说来这并不必导致本体上的相对主义。在我们进一步论证之前,感知的只能先仅仅被理解成是感知的,实在的观念最初并不需要被等同于感知的东西。至于虚拟实在,它不一定像刚才的“探测器”那样直接侵入我们的神经系统;或至少在本书中,这种“梦式注入”不被当作虚拟实在的一种。我们从刚才的娱乐游戏中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你浸蕴于同原先世界结构相似的另一个感知世界中,你没有任何理由确定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至少从经验上看是如此。

  我们讨论至今的只是感觉结构相同的诸种框架之间的平行关系,这种平行关系的揭示并没有多少哲学上的新意,我们费了些笔墨,只是以感性的方式抛出一个引子罢了。但是,如果另一感知世界与原先世界的结构不同会发生什么呢?也许,这会给我们稍微多一点的启示?让我们姑且举一个利用现代科技很容易实现的简单例子看看,这样的情景,我称之为“交叉感知”。

  如果你的两种感官类型被以这样的方式改变:原先第二种感官的刺激源现在向第一种感官提供刺激,反过来,原先第一种感官的刺激源给予第二种感官以刺激,这样你将会出现交叉感知状态。举个例子,假定我们制造一个类似眼镜的器具,你可以把它戴到眼睛上,这个器具的功能是按照相应的变量将声波转换成光波(实际上这样的声波—光波转换器在普通的电子工程实验室就可以很容易地造出来)。另一方面,我们也制造一个类似助听器的光波—声波转换器。如果我们戴上这两个小器具,我们将会看到我们通常听到的东西,听到我们通常看到的东西。

  在这种情形下,起初,由于从过去熟悉的感觉范式转到这种不熟悉的范式,我们会几乎失去行动能力。想象一下:你要想区分白天和夜晚,就得倾听周围的声音是嘈杂的还是安静的。如果有一辆救火车冲过来并发出火警,你将听不到警笛声,而是看到它像一道眩目的光束一样射过来。此外,你将会看到我所说的话,听到我写在书本上的词句。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期之后,依靠每个人特有的适应性,你很可能会在不同程度上较好地应付这种情况了。如果让我们的孩子从很小就开始戴上这样的小器具,或许当他们长大后取下时,为了适应我们的所谓“正常”生活,还要反过来面临同样的困难。

  当然,这样的转换将会造成一些信息的缺损。但即使在这种转换之前,我们通过自然感官看到和听到的信息仅仅是许多可能信息中的一小部分(比如,我们不能看到紫外线和红外线)。因此问题在于:如果我们声称“自然的”就是“真实的”,而转换了的就是“不真实的”,这能否得到本体上的有效辩护?

  如果我们继续考察,我们将会看到这样的本体性辩护是无效的。我们还将看到有一个稳定的基点将所有的变化联系起来,那就是,无论选择何种感知框架,总有一套固定的量纲为所有的可能经验所共有,下一节我们将进一步讨论这是如何可能的。不过,首先让我们记住,至此为止我们在本节的论述所得出的结论:

  既然我们完全浸蕴于一个自为一体的感知框架中,我们永不可能知道我们的感知经验背后是否有一个更高层次的经验动因主体;如果真有一个,那个动因主体将由于同样的理由对他/她/它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翟振明著《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中译本已于2007年4月由北大出版社出版,这是本书的第一章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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