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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给美国学生讲中国哲学

  

  刘:李先生,你在美国大学里教了那么多年书,讲的又是中国学问,这里该有很多有趣的事吧?美国学生最爱听你讲什么?

  李:在美国大学讲中国思想史时,学生最爱听的,一是“阴阳五行”;二是《庄子》中的“鱼的故事”和“蝴蝶的故事”,前者即庄子与惠施辩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逻辑推理与直观移情谁“可靠”?后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到底谁真实?提出的是人生意义何在;三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三重境界说。我与西方的理性思维作对比,他们听下来,感到新鲜和有益。

  世俗眼光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西方宗教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在第二层,认为俗世是不重要的,不美好的,在灵魂上把这一层去掉,才是美好的,天国在另一世界。禅宗和儒家的思维又回到第三层,“山还是山,水还是水”,而又不是原来的山水,在有限中见无限,在世俗中得超越,这对他们似乎也是闻所未闻,觉得有意思。

  “阴阳五行”也是这个道理,他们的思维是上帝跟魔鬼不两立,但中国的思维不是上帝跟魔鬼,阴和阳不是哪个好哪个不好,而是可以相互渗透和补充,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同一个人对你来说是阳,对他来说就是阴,非常灵活。不是一边是绝对圣洁一边是绝对邪恶。我把五行画了相生相克的图,我说这就是你们常讲的反馈系统,又形象又复杂,他们感到好玩极了。

  庄子和惠施的辩论,按照逻辑,是惠施赢了。本来,鱼怎么叫快乐,这在分析哲学看来,是讲不通的。它只是一种审美的移情、心境的表达。从我的教学中,他们看到中国的语言方式、思维方式和他们的不同,这使他们很感惊异和兴趣。我讲过多次:当年一个学生问我,你们中国人不信上帝,为什么能延续这么久?我一直把此“问”看作一个重要的大问题。

  另外,我把中国儒家的诚、孝、悌、学、义、仁、庄、敬等等,和《圣经》中的主、爱、信、罪、得救、忍受、盼望、全知全能,和古希腊哲学的实体、存在、理式、质、量等等,进行比对,这也受欢迎。因为这些范畴带着不同文化的基本特色,可以较快看出中西的同异。这其实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大问题,当时我只能随便讲讲,其实值得深究。现在那么多博士论文,没有一个做这种研究,奇怪吧?毫无意义的论文倒有不少。

  刘:在美国,面对一群外国学生,用英语讲中国哲学,这要经过很认真的准备吧?

  李:当然,开始那几年,精力都花在备课和讲课上。《论语今读》就是那时的讲稿,出版时又作了修改、订正。

  在美国上课,心里还是紧张的,心理负担很重。主要是怕美国学生提问。你知道,美国学生爱提问,你没讲完他们就问,我怕听不懂他们的问题。讲是主动的,不行的话我可以换一种方式换一些词汇讲;听是被动的,听不懂就是听不懂。但还好,只有一次两次,没听懂,我一问,他再一讲,懂了。还碰到过两个学生到我办公室跟我争分数,说我打分打低了,我坚持,没有改,也把他们说服了。

  刘:你在美国大学开哪些课?

  李:我在美国一年开三门课,中国思想史(分古代和现代),美学,也开过几次《论语》。或者上学期开两门,下学期开一门;或者相反;或者开两门课再加一门研究生讨论课。总之一个正教授每年上三门课,一般都是这样。

  刘:我们这里的大学老师,考核很多,有填不完的表格,教授们不胜其烦。美国应该没有这样的事。但他们有考核吗?

  李:美国大学也有对教授的考核,是系里搞的。一般是老师不在场,由系里向学生发问卷,提一些问题,问这个老师教得怎么样。我是很晚才知道的,不过很好,学生对我的评价很高。有个菲律宾学生还说,我是她“最喜欢的老师”,因为每次听课都有收获,而且传授知识多,逻辑性强。我所在的科罗拉多学院和斯瓦斯摩(Swarthmore)学院是私立学校,学费很贵,学生富有,教师待遇也好。我说我学陈寅恪,他晚年给傅斯年信里说“不求名,只图利”,哪里钱多就去哪里。大家都知道,访问教授(Visiting Professor)与访问学者(Visiting Scholar)不同,前者要正式开课,后者无此义务;前者钱多,后者少,差距可以很大。我在国内没开过课,开始在美国讲课时,很兴奋,热情很高,很认真负责,学生也说我是一个Serious Teacher。但我发现几年下来后,兴趣大减,因为讲课许多内容是重复的,重复两次就没兴趣了,不是越讲越多,而是越讲越少,以至不大愿讲。我非常佩服那些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真是诲人不倦,我没那种精神。所以钱积得差不多,就干脆不教了。有名校和一些场合、会议用高价请我讲演或作Keynote Speech,我都婉谢了。我一直是个不喜欢讲课也不喜欢讲演的人,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从大陆到香港、台湾,再到美国,都如此,婉谢了许多邀约,也得罪了不少人,这点要请大家原谅。

  刘:你的讲课,和你平时的研究,和你的文章论著一样,着重点大都在中国与西方的不同之处,你是从对比中,从比较研究中,找出中国哲学、中国思想的独特性,包括它们的优势和弱点。我们一谈再谈的“中国哲学登场”,应该说,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的。

  李:是有人说过,钱锺书专讲中西的“同”,李某却专讲中西的“异”,对此很不满。这使我记起,汤用彤好像说过:中国接受佛学,第一阶段是求同,第二阶段是别异,第三阶段是合同异以达到更高的同。汤的话我记不准确了,这只是大意。我的确是在别异,我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有更高的“同”,那才是“大同”。

  

  (《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李泽厚2011年谈话录》,李泽厚、刘绪源著,上海译文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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