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西方思想无疑发端于希腊化和古代晚期,现代性向度由此得到塑造。就编年史而言,希腊化可以上溯至公元前334年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下至公元前30年罗马征服地中海地区,此后至公元6世纪可以算是古代晚期。就思想史而言,希腊化时期则一直持续至公元6世纪。
在这漫长的千年中,斯多亚学派、伊壁鸠鲁学派和怀疑论学派的影响是主导性的。虽然公元1世纪基督教兴起于并最终福音化罗马帝国,然而思想的智力基础及其形态仍然是希腊化哲学。从公元2世纪开始逐渐成形的新拉图主义以及中世纪人们对柏拉图和基督教的解释,都清楚地表明了希腊化哲学的支配力。以学派而论,在公元3世纪,虽然斯多亚学派、伊壁鸠鲁学派和怀疑论学派作为机构性的存在已经解体,但依然相当活跃,斯多亚学派甚至在种程度上成为罗马帝国的“官方”意识,其思想要素为随后兴起的基督教思想提供了极具解释力的基本概念。无论卡帕多西亚教父对灵性生活和三位一体神学的理解,还是奥古斯丁的情感、自由意志和神意论的阐释,都与斯多亚学派的强大影响有关。隐修主义运动则确立一种内含希腊化思想的生活方式, 对西方社会及其精神形式造成影响,成为15世纪以来新教精神的构成要素。新柏拉图主义也与斯多亚学派有重要关系,尤其是如果脱离斯多亚学派和亚里士多德著作,而仅仅依赖柏拉图的著作,是无法准确解释普罗提诺的,学者们也倾向于认为影响中世纪的主要是新柏拉图主义。如同基督教传统一样,希腊化哲学为这个千年确定了思想和生活的基本形态。
希腊化之于古典希腊,颇似于后现代之于现代。由古典希腊走向希腊化,意味着希腊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希腊化的第一代哲学家,例如伊壁鸠鲁、芝诺和皮罗,依然保持着古典希腊哲学崇尚理智的思辨乐趣,仍然如古典希腊哲学家那样使用自然哲学,然而希腊化哲学的气质却迥异其趣。希腊化哲学家之探索自然哲学,不再是出于对自然界的惊奇,不再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哲学来自探求的知识乐趣,而是要透过对自然的阐释治疗疾病的人生,这即是伦理的主题。当希腊化哲学持续影响公元前后和公元二三世纪的希腊世界时,哲学成了一种规劝。古代晚期的哲学规劝不以知识论的形式出现(如柏拉图和某种意义上的亚里士多德),而是以书信、谈话甚至 语录的形式出现。哲学叙事形式的转变显示了哲学气质的差别。
希腊化哲学继承了古典希腊哲学的一贯精神,继续追求真理。然而古典希腊哲学家尤其与柏拉图不同,希腊化哲学更着重于在个体自由中发现真理的关联,而不是孜孜于真理的根源和本体。希腊化哲学家试图把握真理如何显现于人的生活方式中,以及真理的伦理特质。希腊化哲学放弃巴门尼德、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风格,不再从知识与存在(思与在)的关系铺垫真理的进路,而是从“个体性存在”把握自由的本质。在希腊化哲学那里,自由体现为伦理生活的精神, 哲学的责任在于规劝人们生活在快乐和平静之中。希腊化哲学三大派都主张从生活的自然性探讨生活的伦理性,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德性伦理。这也正是自然哲学之对抗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思 辨理性的路径。伊壁鸠鲁认为伦理精神是快乐,快乐的生活摆脱了焦虑、恐惧和忧虑,快乐是简单生活的满足,快乐应是简单生活的伦理。斯多亚学派追求平静和不动心,而要获得这样的生活须以正确的印象观为基础,重新认识自我的印象。自我不外乎是一堆关于世界(包括生活世界、自我和神)的知觉经验,如何安排自我所获得的印象,例如关于财富、名声、权力和神的知觉,是美好生活的前提。如果把外在的善(财富、名声和权力)安排为自我最重要的印象,人就会陷于无比痛苦和焦虑之中,因为这些东西中无论哪一者都不足以构成平静生活的基础。真正美好的生活必然出于善的秩序的意识。斯多亚学派不是犬儒主义,并不反对人获取财富的冲动,它反对的是对财富的迷恋;它不反对名声的享有,反对的是纵情于名声的荣耀。斯多亚学派与伊壁鸠鲁学派都以减法运算把握生活的节奏,重建被忧虑、恐惧和焦虑打断了的生活秩序。怀疑论学派则更极端,当它断言所有命题都存在对立命题,所有命题的对立面与命题本身具有同样充分的论证依据时,不仅柏拉图依赖于知识论论证幸福生活的理性主义被摧毁,透过知识得以建构的实在之路被堵死,而且伊壁鸠鲁和斯多亚学派的知识论探求也成为错误的方式。
怀疑论学派以悬置判断的决绝态度抽离了古典希腊和希腊化哲学所要抓住的伦理生活中的知识论根据,希腊哲学甚至希腊化哲学本身就被终结了。哲学以反哲学的怀疑论而被终结,却以生活实践的勇气得到新生。哲学追寻着实践的勇气,哲学是实践着的天命。公元1世纪基督教由巴勒斯坦地区向西方扩展,希腊世界探究真理的理性主义方式趋于衰微,以信仰为根源的生活方式取而代之。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后的300年间,希腊化世界已经准备好了接纳基督教以及基督信仰作为其生活的真理宣称。这不是说基督教以所谓盲目的无理性方式解决生活的困惑,而是说基督教指出了生活真正地展开必须以对某种东西的确信为其开端,当然这个所谓的种东西也必是它所认定的真理。没有一个哲学家那么确信自己曾握有真理,至多开展了探究真理的某种道路。在经历了诸多探究真理的哲学体系的无休止辩驳之后,人们已经厌倦了哲学探究真理的复杂路径。怀疑论学派不只质疑真理的复杂性,也厌倦了理性自负的宣称。当基督教在希腊和罗马世界迅速兴起时,启示成为真理的路径也就成为可能。于是,希腊的心灵说:“让我们去追随真理,去追随真理本身!我们不再想在纯粹哲学之路上穷究永远晦暗不明的真理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