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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佳筠:环境和资源危机时代农业向何处去?

  

  

  [内容提要]本文描述了古巴、朝鲜和美国的农业模式及相应模式下各自迥异的境况,探讨资源限制对农业发展的长期约束,并联系中国的现实展开讨论,指出危机下的中国农村发展生态农业及相关产业比绿色革命农业模式能让更多的人安居乐业。

  

  [关键词]可持续农业 绿色革命 粮食危机 农业生态学

  

  Abstract: This paper describes the different modes of agriculture in Cuba, North Korea, and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ir respective ramifications in reality. Discussion is focused on the long-term restriction of limited resources on agrarian development,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China’s reality. The paper tries to point out that Chinese villages under crisis should develop ecological agriculture and related trades which, compared with the agricultural mode of green revolution, is a better way to give more people a better life.

  

  Keywords: sustainable agriculture, green revolution, staple food crisis, agroecology

  

  

  2008年的全球粮食危机,让农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国际粮食价格虽然在金融危机的影响下有所下降,但依然远高于2006年。在很多局部地区,比如埃塞俄比亚和尼日利亚,粮价依然在高位波动。同样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尽管粮价下调,许多依靠粮食进口的发展中国家依然没有资金为国民购买足够的粮食。同时,2007年下半年和2008年上半年国际粮食价格的巨幅上涨,尽管有着国际投机者操纵的因素,但并没有背离粮食状况的基本面:在过去9年的7年中,国际粮食消费量都超过了生产量,所以国际粮食储备基本上是连年持续下降,并在2008年4月下降到历史最低点。那些在过去两年的粮价巨幅波动中渔利的国际炒家,只不过是比大多数人更加敏锐地发现和利用了这个趋势。中国是人多地少的人口大国,为了维护粮食安全和食品安全,必须对现在短期的危机,以及农业生产的长期问题有更深刻的理解和应对。本文将描述古巴、朝鲜和美国农业模式,探讨资源限制对农业发展的长期约束,并联系中国的现实展开讨论。

  

  一、资源对农业发展的硬约束

  

  石油产量峰值(peak oil)意指由于全球有限的石油储量,石油产量在达到最高峰后不可避免地下降。根据某些保守的估计,石油产量已经或者将要在近期内(2005 ~ 2010年)达到峰值,在经历一个平台期后下降,哪怕乐观的估计也预测石油产量将在一二十年内达到峰值。

  石油产量峰值的到来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我们所熟知的全球粮食供应体系极度依赖于廉价的能源与长距离的运输——所谓现代农业严重依赖的化肥、农药都是化石燃料的衍生品,现代食品体系造成的粮食大循环耗费大量能源,比如美国所消费的食品平均经历了2000公里以上的长途跋涉。石油产量峰值是否意味着不可避免的饥荒呢?有两个国家的情况具有预演性意义,它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经历——一个面临着饥荒,一个粮食充足,前者是前车之鉴,而后者则是可供效仿的榜样。

  由于前苏联集团的解体以及针对古巴和朝鲜力度增大的贸易禁运,朝鲜和古巴过早而意外地遭遇了石油产量峰值。它们所得到的完全不同的结果部分要归结于运气:古巴的气候使当地人可以依赖相当有限的粮食定量配给而存活下来,而对于朝鲜而言,在其严酷的冬季,同样的粮食定量配给却是过少而致命的。但是,更加根本性的原因是各自实施了不同的政策。在危机面前,朝鲜试图尽可能延长其原有工业化农业的正常开展,而古巴实施了旨在发展可持续农业和实现自给自足的政策。

  除了石油等化石燃料的限制,农业还有另一个巨大的限制——水。中国正面临着世界上最严重的水资源短缺,人均淡水资源不到全球平均的一半。同时水资源分配严重不均衡,北方(长江流域以北)占全国耕地的2 / 3,却只占全部水资源的1 / 5;南方拥有全国1 / 3的耕地以及4 / 5的水资源。20世纪的绿色革命所带来的大规模增产,是以灌溉农业的大规模推广为背景的。在许多国家,灌溉农业是以过度抽取地下水来维持的。世界一半人口的国家地下水位不断下降,问题最严重的国家包括中国、印度和美国这三个粮食生产大国。中国的华北平原地下水位年平均下降速度超过1米,机井常常深达100甚至200多米,在部分地区地下水位已达基岩,说明无水可采。我国地下水平均每年超采100亿立方米,超采面积达19万平方公里,深层地下水超采面积达9万平方公里。同时气候变化将在今后二三十年内进一步加重南涝北旱的现象。《气候变化国家评估报告》中指出,21世纪中国分区年降水变化呈增加趋势,洪涝灾害几率增加,同时2040年前长江以北以减少为主,旱区面积将扩大。过去二三十年高产杂交品种的大规模推广,使得耐旱的传统品种大量消失——杂交品种往往需要较为理想的水肥条件才能高产,偏离理想条件时会大规模减产甚至绝收,所以传统品种的消失加剧了农业的隐患。也许有人会说,可以通过杂交育种、转基因育种等高科技发展抗旱品种来应对这些问题,但传统抗旱品种的大量消失将使这些高科技变成无源之水、无米之炊,缺少最基本的基因材料发展科研。居安思危,反思绿色革命农业模式正当其时。

  

  二、朝鲜饥荒的真正原因

  

  朝鲜在20世纪90年代至今所遭遇的饥荒是近些年来最不为人所真正了解的灾难之一。人们一般把它归因于金正日政权的失败。其理由很简单:如果这个政府控制了一切,那么,它就必须为粮食的歉收负责。但是这一具有意识形态意味的指责掩盖了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工业化的化学农业的失败。随着石油产量峰值以及其后产量不可避免的下降,其他许多国家也可能经历相似的灾难。

  朝鲜是依照绿色革命的模式来发展其农业的,依赖于工业技术、进口机械、石油、化肥以及杀虫剂,这使其实现了快速工业化和城镇化。上世纪80年代朝鲜城市人口已高达70%,农村人口只占人口总数30%。尽管从70年代起朝鲜就出现了土壤板结和土质下降的迹象,但一直到80年代末期,工业化的农业模式为其人口提供了足够的粮食。随后,苏联集团在1989年突然解体,石油、农业设备、化肥和杀虫剂的供应急剧减少,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随后所发生的饥荒,就像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和世界粮食计划署于1998年11月联合发表的一份报告所指出的①:

  朝鲜高度机械化的农业面临着一种严重的窘境,因为其4 / 5的机械化农业机器和设备由于荒废以及缺少配件和燃料而无法使用。调查组在实地考察中看到有相当多的拖拉机,播种机,运输卡车以及其他农业机械闲置而且无法使用。事实上,由于找不到运输卡车,已收割的粮食被长期堆放在地里。

  朝鲜没有作出太多应对危机的根本改变。死守现状加剧了持续到现在的粮食短缺。由于缺少化肥,单产下降后政府盲目大规模开荒,造成严重水土流失,单产进一步下降,形成越开荒越荒的恶性循环。

  

  三、古巴如何免于饥饿

  

  古巴曾面临着相似的问题。在某些方面,古巴面临的挑战甚至更大。在1989年以前,朝鲜在粮食生产方面至少是自给自足的,而据估计,古巴有57%的粮食要靠进口②,这是因为其农业,尤其是国有农业部门主要集中于大规模供出口的食糖产业化大生产。在苏联解体和美国加紧其禁运之后,古巴的贸易损失了85%,而其以化石燃料为基础的农业投入(化肥、农药、石油等)减少了50%以上。在随后发生的粮食危机最严重的时候,有些地方,每天的粮食配给量就是每人一根香蕉和两片面包。古巴针对这种情况发起了全国动员以重建其农业

  现在古巴农业包括有机农业、永续农业、城区菜园、畜力以及生物性肥料和害虫管理,是这些多种形式的混合。就国家的层面而言,古巴现在可能拥有世界上生态和社会可持续性最好的农业古巴人均卡路里摄入量已经恢复到1990年以前的水平,而且更加健康:古巴生产的农产品,80%左右是有机的,同时人们的饮食结构更加多样化,包括更多的蔬菜水果。1999年,瑞典国会因这些成就而向古巴一个农民组织颁发了优秀民生奖,即人们所讲的“另类诺贝尔奖”。

  甚至早在1990年的危机之前,古巴科学家起初为了解决因化学制品的大量使用而带来的负面效果以及应对20世纪70年代的能源危机,就开始研发生物杀虫剂和生物肥料来取代化学制品的使用。在早期生物制剂试验基础上,他们设计了一个两阶段的计划:第一个阶段发展小规模的、地方化的生产技术;第二个阶段发展半工业化和工业化的技术。这一基础使得古巴在20世纪90年代危机爆发的时候能够快速地生产出大量取代农业化学药剂的替代物资——80年代末第一阶段的科技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自1991年以来,古巴已经建立了280个中心来生产生物制剂,它们利用当地所特有的技术和物资。③现在古巴的生物制剂(生物肥料、生物杀虫剂、杀菌剂等)工程全世界领先,不但满足国内需要,还有相当一部分供出口。

  虽然一些替代技术的开发一开始只是为了取代化学制品的生产,但是它们现在已是一种更整体性的农业生态学的一部分。科学家和农民已经认识到了高产出的单一耕作中存在的不平衡,并正在改变整个体系。与绿色革命所提出的那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解决方法不同,农业生态学力图使耕作因地制宜。它设计出各种复杂的农业生态系统,这些系统采用互利的农作物品种和适合当地的种子,利用地形学和土壤条件,保护土壤而不是耗尽地力。④Fernando Funes-Monzote等作者在《多样性和高效性是生态集约化农业的关键》⑤一文中总结说:

  在古巴,复合型农业系统是实施可持续发展战略的有效措施之一,它不仅提高系统的多样性,促进土壤肥力的维持和管理,而且优化能源和本地资源的利用,提高系统的恢复能力。简言之,复合型农业系统主要遵循了以下原则:(一)多样性原则,系统中包括作物、树木及动物;(二)综合性原则,系统全面考虑了不同组分间能量和养分的循环和动态交换;(三)自给自足原则,在不需要或仅需少量外部投入的情况下系统就能生产出符合自己需要的产品。

  农业生态学采取了一种系统性的方式,打破了各学科之间的传统界限,利用了来自环境科学、经济学、农艺学、伦理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知识。它强调从实践中学习,其培训计划将50%的时间用在了手把手的教学上。参与式方法的广泛采用极大地促进了农业生态学知识的传播、产生和扩充。简而言之,农业的研究与培训过程也变得更加有机化。⑥

  制度上的改变使这种转型更加容易。大型国有农场被重组成规模更小的集体农庄或者农民合作社,以便于使用那些新的劳动密集型的、地方化的农业方法。从农场工人到有技术的农民的转变不是一夜之间完成的——就可持续农业生产而言,许多新建立的集体农场还落后于有着多年历史的农民合作社,但各种计划正在帮助它们迎头赶上。

  古巴的研究和教育体系在这个国家的再生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从1960年以来的平等政策以及对于人的发展的关注实际上已经消除了文盲。在拉美,古巴工人受教育的程度是最高的——古巴人平均教育水平达到九年级,1 / 8的古巴人有专业学位,1 / 15的古巴人有大学学位。这一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群为古巴向知识更加密集的可持续的农业发展模式的转变做好了充分准备。

  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大多数的农业教育是以绿色革命的技术为基础的。20世纪90年代的危机使许多农业技术人员在缺少化肥、农药、机械以及石油的情况下变得束手无策。作为对策,各所农业大学新开设了农业生态学培训方面的课程。一个全国性的中心被建立起来以支持新的研究以及满足农村公社的培训所需。现在,各种课程、会议、研讨会、田间教学、演讲以及经验交流都为农民组织起来。

  符合有机农业和永续农业原则的许多传统耕作方式一直在一些农民及其合作社中保持着,在向生态农业的转型中这些传统方式得到复兴,农民与农民之间的交流被广泛用来促进彼此的学习。

  

  四、表面光鲜的美国农业

  

  两年前笔者在清华大学和一群学生探讨农业问题,在讲了朝鲜和古巴的案例后,有学生总结说:朝鲜的问题在于其没有一个完整的工业系统,其工业和农业无法对接和交换,造成苏东剧变后农业无法维持,所以教训是中国一定要有自己独立的工业体系,尤其是重工业体系。中国当然需要自己独立的不依附于西方国家的工业体系,这个问题这里不多言,但在农业问题上,问题有这么简单吗?是否只要实现工业和农业的对接,农业的所有问题就自然而然的解决了?我们不妨来看看美国的农业是否实现了生态可持续和一定程度的社会公平。

  在通常的叙述中,美国农业当然是高科技、现代化、高效率农业的典范,平均一个美国农民就养活一百多人的说法大行其道。其实,这是似是而非的误解。在美国的人口统计中,farmers确实只有220万左右,比230万监狱人口还少。可是,farmers的正确翻译是农场主,而不是中国意义上的农民。美国家庭农场平均土地面积在400公顷以上,比中国通常村庄的土地面积还大。所以美国的农场主和中国的农民完全没有可比性。同时,我们必须意识到大农场是在殖民时代带来的特殊条件下形成的——不管是北美还是南美,都是殖民者把当地人赶跑了或者杀灭了,开发新大陆,才形成了极度人少地多的格局,从而能做成大农场。而在东南亚,像中国、日本、韩国等等,都没有这样的条件形成大农场,更多的是小农模式的延续。哪怕西欧,在殖民时代大规模人口外迁降低了人口密度,也依然没有足够的条件形成大量大农场,小农模式在农业合作社、家庭农场等多种形式下继续保持。

  除了农场主及其家人外,美国农场的运作常常也需要雇佣劳动力,即农场工人(farm worker)。这一块人口数量不小,但在美国的人口统计中算为工人,而且因为不少是季节性雇工,流动性很大,所以也没有很确切的数据,估计是200万到400万之间。他们绝大部分是来自墨西哥以及中南美洲等地的合法或非法移民。根据美国劳工部1995年的一项抽样调查,美国的农场工人70%出生于美国本土之外,1 / 3以上是非法劳工,童工现象也很严重,大概有8%的17岁以下的童工。⑦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非法劳工和童工的比率一直在持续上升。同时,非法劳工的收入水平远远低于美国法定的最低工资。加州的农业重镇Fresno是美国城镇中人口贫困率和营养不良率最高的,就是因为聚居在这里的大量农业工人收入极低。而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美国这种农业模式的运行才得以维持。

  除了社会公平问题外,美国农业高度机械化和化学化,带来了非常严重的水土流失。在20世纪30年代,由于干旱和不恰当的大规模开荒造成沙尘暴肆虐美国中部大平原后,美国政府也采取了一些改良性措施,包括强制周期性休耕等,在避免农产品过剩的同时缓和土地退化等问题,但也只有美国这样人少地多的国家才有可能如此做。在包括中国在内的人多地少的东南亚国家,所有土地都周期性休耕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即便有休耕等措施,也只是缓和了不恰当的耕作方式带来的危害以避免大规模沙尘暴等短期尖锐问题,并没有解决长期不可持续的问题。美国农地表层土壤从1960年以来流失了一半。表层土壤是一种缓慢可再生资源,而现在美国表层土壤流失的速度是形成速度的17倍!⑧这很明显是不可持续的。同时,由于不恰当的灌溉方式以及化肥施用,有5500万到6000万公顷的土地(大约占美国可耕地的1/10左右)在过去五十年里因盐碱化而土质退化严重。⑨作为有几千年农耕历史的中国,如果自古以来一直采用美国式耕作方法,很难想象现在的中国除了沙漠还会剩下其他什么。

  化学化农业还有一个时间上效益递减的问题。以美国玉米为例,1980年平均每施用一吨化肥可以收获15到20吨玉米;到1997年,每施用一吨化肥只能收获5到10吨玉米。⑩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今天的中国并更为严重:由于土壤有机质的减少和土地生态系统的退化,农民必须使用更多的化肥、农药才能维持同样的产量,再加上化肥和农药价格在过去十几年里平均每年上涨10%以上,使得农民要不断增加投入才能保持同等收入,这其实也是三农问题的原因之一。产业化大农业带来的大规模单一化的种植,也使得一些病虫害的大规模爆发即使在农药的施用下也无法控制。1970 年美国玉米由于某种玉米小斑病菌大流行(south corn leaf blight epidemic)减产15%,其中受灾严重的伊利诺斯州减产25%以上。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片面追求高产,大面积连年使用某种杂交玉米——当时该品种种植面积占全美85%以上,但该品种容易受玉米小斑病菌T小种的感染,最终导致了不可控制的病害爆发。

  大规模单一化种植使得大部分食品需要长途运输才能到达终端市场。2001年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中西部地区的食品,从农地到餐桌,平均经过1518英里(2429公里)的长途跋涉。{11}同时随着产业链的加长,消费者支付的食品费用更多的用于运输费、包装费、人力费和销售产品所需的各种投入,农业生产者得到的比例不断降低,面临“不扩产,就出局”的选择。依靠大型农业机械和化肥农药、长途运输,所有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使得美国农业是世界上耗能最高的农业。每生产1卡路里的食品,就需要投入10卡路里的化石燃料。{12}这种所谓的现代农业,其实是利用土地把化石能源转化成食品。很显然,如果没有大量廉价能源的支持,这种农业模式只怕也会同样面临朝鲜农业的困境。

  除了如前所述严重的社会公平和环境问题,美国农业依然需要政府的巨额补贴。根据美国农业部2006年的预算,美国2004年花在农业补贴上的资金超过80亿美金,在2006年的预算中该项支出更是超过160亿美金。{13}如此高额补贴,单纯从食品支出来看,美国消费者确实从中受益:他们只需要拿出家庭可支出收入的9%用于购买食品——这个比例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都要低。但如果从公众健康等多方面整体衡量,其后果并不正面。农业补贴更多地集中于产业化大生产的大宗农产品,例如玉米和大豆,于是食品加工业也不断开发出新的方法来使用这些价格低廉的农作物。一些几十年前并不存在的产品诸如高糖玉米糖浆、氢化植物油等等,如今都广泛地作为糖类和脂类添加于各种食品中。{14}其结果,就是美国人平均消费越来越少的蔬菜、水果等健康食品,消费越来越多的高糖高脂过度加工的食品。这是美国肥胖症流行的一大原因。三分之一的美国成年人和900万六岁以上的儿童都患有肥胖症。{15}肥胖所引发的慢性疾病(包括糖尿病、心血管疾病以及一部分癌症等)代价是如此之大:尽管医疗技术不断发展,医疗费用更是节节上涨,但当代美国人比其父母辈预期人均寿命更低,这是美国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在半个世纪之前,美国人支出的16%用于食品,9%用于医疗;今天这个比例基本上颠倒了过来,9%用于食品,17%用于医疗并继续上扬。从这个意义上讲,过去五十年来美国农业和食品体系发展的实际效果是:美国人把吃饭的钱省下来看病吃药,更加不健康,人均寿命更短。

  近年来关于中国发展的讨论中,恩格尔指数(食品支出占家庭可支配支出的比例)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标,不少人假定恩格尔指数越低就意味着发展程度越高。美国的例子表明这很有可能是一个误区:无论是为了消费者的个人健康,还是为了农业和工业、农村和城市的均衡发展,恩格尔指数都不是越低越好。

  正是因为前述许多问题,美国一些生产者和消费者开始联合起来改变生产和消费模式。一些城镇制定相关规定支持农民市场(farmers’ market)——在特定的日子里,农民有场地直接销售其产品,而不是通过农业综合企业和超市系统。通过农民市场或者社区支持农业方式,直接从农民手中购买食品的顾客也在稳步增加。同时很多学校和企业单位的食堂也更多购买新鲜的本地生产的食品。许多类似于“从农场到校园”的网络也慢慢开始推广。{16}笔者十余年前在美国第一次见到农民市场及相关宣传时不是不惊讶的:这不就是我们从小就很熟悉的农贸自由市场吗?居然值得这些美国人当作新鲜事物来推广?在更多地了解了美国农业体系及其问题后才明白其中的原由。

  

  五、危机下的中国农村

  

  石油产量峰值的到来将动摇全球粮食体系的基础,而农业所依赖的天然资源,在今后几十年内可能因为气候变化而恶化。古巴和朝鲜在20世纪90年代曾经历过的困境很有可能就是我们大家都会面临的未来,无论是许多第三世界国家里已经状况堪忧的农业部门,还是西方国家享受政府高补贴的农业。关于中国农业发展的讨论中,有人还在继续片面强调农业的商品化、产业化、集中化——这些方面美国的农业可以说是做到了极至,但其结果却是:农民面临“不扩产,就出局”的选择,苦不堪言;环境遭受破坏;公众健康也受到威胁。{17}古巴农业表明是存在另一种选择的——在对农业和粮食体系进行适当重组的情况下,增加产量和提高质量而同时减少化学制品的使用,加强农业的生态可持续性和社会公平是有可能的。

  我们不太可能像古巴和朝鲜那样突然遭遇石油产量快速下降的情形——苏联及东欧解体之后,两国来源于化石燃料的农业投入(石油、化肥、农药等)一半以上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更有可能的情况是,石油及其衍生品的价格将逐步而稳定地提高,使得传统的化肥、农药的使用日益变得让人负担不起。这是我们相对于古巴和朝鲜而拥有的优势,几乎没有人预测到苏联集团会突然解体,但我们却知道石油产量峰值将要来到并有时间做好准备。我们同样也有不利的方面:石油产量峰值将是一个全球性的危机,而全球变暖很有可能对农业雪上加霜。所以,我们有可能面临巨大的全球性的粮食危机,不大可能有足够的国际援助来帮助人们度过这一紧急状况——或者是我们现在就开始为危机做准备,或者大自然将来收拾我们。

  正在进行时的经济危机,也对我们继续现在的农业模式、城乡模式提出了挑战。由于来自欧美的订单减少,珠三角和长三角的大量出口导向型工厂减产或者停产,大批农民工失业。据2008年底的一项估计,大约有两到三千万农民工失业,近千万不得不返乡。但这场危机,尽管糟糕如斯,却也能够提供中国机会,重新审视出口导向型和资源密集型的增长战略。三十年改革开放的成就巨大,但农民、农业和农村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三农问题就是明证。以珠三角为例,过去是鱼米之乡,现在一半左右的粮食需要从外地调入。只需要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全中国都像珠三角一样“发达”,中国人吃什么?也许有人会说,只要有钱,到国际市场上买就是了。可是,国际粮食市场稻米年交易量,不过中国稻米年消费量的1 / 10左右。如果全中国都变成珠三角,我们将无粮可买。中国必须尽量自己养活自己,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现在,中央政府四万亿元人民币的经济刺激计划以及各级地方政府总数可能高达十万亿人民币的配套计划中,是否投入了相当的资金来试图解决包括农业在内的经济结构性问题,还是为了救市而救市,力图维持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从继续虚高的股市和楼市来看,情况并不乐观。其实,对于广大农村来说,有许多可能的投资和建设能带来长期环境、经济与社会效益。许多灌溉水渠与水利设施年久失修,严重破损——2009年春北方大旱所造成的许多损失,与此不无关系。修复这些基础建设以及发展新的水利设施可以大大改善农村和农业,有助于应对干旱与水患,为气候变化做好准备。种植树木、复育防风林以保护农地免于土壤侵蚀等,也具有同样的效果。同时,随着近千万民工因下岗而返回乡村,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去推动更为劳动密集型、知识密集型而更加可持续的有机农业——当然,这需要政府的引导和支持。这样的单子可以继续开列下去,只要人们愿意放开眼光并摆脱当前发展范式的思维局限进行思考。许多这样的项目所带来的物质利益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体现出来,地方政府和民众可能因此不愿意采纳这样的做法。毕竟,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我们已经如此深长地浸润于“眼前利益和短期效益”的文化氛围当中了。然而,当前持续着的经济危机难道不正是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理由去质疑这种文化吗?

  除了政府的引导和投资,支持可持续生态农业也需要我们每一个消费者改变消费观念,

  意识到我们要为真正好的食品付出更高的价格,而不是为垃圾食品付账单。的确,由于种种原因,有机食品现阶段价格比较高,可是,我们支付多少钱消费麦当劳、肯德基和可口可乐这类高糖高脂过度加工的垃圾食品?为什么不能把同样的消费转移到购买健康食品?我们完全可以在不改变食品支出费用的情况下,获得更好的生活品质,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改变观念,把食品支出放在支持当地产品、有机产品上。这样的消费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对生产者、对整个农业的生态良性循环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而这一点是城市的中产阶级消费者完全可以做到的。中国人花在购买碳酸饮料上面的钱,一年大概是1500亿,其中一半以上利润被可口可乐、百事可乐拿走。如果我们把这个钱花在支持当地有机农业上,将是多么巨大的潜力!也许有人会说,可口可乐为中国创造了不少就业岗位,实现了很多利税,如果大家都不喝,政府收入会减少,有不少人会失业。可是,把喝可口可乐的钱用于购买有机农产品及其加工产品,相关的产业发展起来,而且没有跨国企业抽取利润,完全可以创造同样甚至更多的工作机会,让更多的人安居乐业。如果乡村能够提供温饱又有意义的生活,更多的年轻人会留在乡村,而不是宁愿居无定所、受尽歧视地在城市打工。而生态农业及相关产业比绿色革命农业模式更多地提供了这个可能性。

  以中国严峻的资源条件——人均耕地不足美国的1 / 10,如果继续试图学习美国农业的道路,也许我们连改正错误的机会都没有。不仅仅决策者,普通民众也需要考虑如下问题:我们是应该努力维持目前的体系——绿色革命后对廉价石油及其衍生品高度依赖的农业和食品体系,使局面尽可能长地维持下去,还是应该采取先发制人的改革措施来避免灾难?这种选择可能将决定我们最终会实现一种像古巴那样的可持续农业,还是遭遇像朝鲜那样的灾难性饥荒。

  

  注释:

  

  ①United Nations FAO / WFP, “Special Report — FAO/WFP Crop and Food Supply Assessment Mission to the Democratic People’s Republic of Korea”, November 12, 1998.

  ②Peter Rosset, “Alternative Agriculture Works: The Case of Cuba”, Monthly Review Vol. 50, No. 3, July / August 1998.

  ③Nilda Pérez & Luis L. Vázquez, “Ecological Pest Management”, in Fernando Funes, et al. (eds.), Sustainable Agriculture and Resistance: Transforming Food Production in Cuba, Food First Books:Oakland, 2002.

  ④Miguel A. Altieri, “The Principles and Strategies of Agroecology in Cuba”, in Fernando Funes, et al. (eds.), Sustainable Agriculture and Resistance: Transforming Food Production in Cuba, Food First Books:Oakland, 2002.

  ⑤Fernando Funes-Monzote等:《多样性和高效性是生态集约化农业的关键》,http://china.leisa.info/index.php?url=getblob.php&o_id=235869&a_id=211&a_seq=0.

  ⑥Luis Garcia, “Agroecologic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 in Fernando Funes, et al. (eds.), Sustainable Agriculture and Resistance: Transforming Food Production in Cuba, Food First Books:Oakland, 2002.

  ⑦US Department of Labor, “The National Agricultural Workers Survey : A Profile of U. S. Farm Workers”, http://www.doleta.gov/agworker/report/main.cfm.

  ⑧“Seven Deadly Myths of Industrial Agriculture: Myth Three-industrial Food Is Food”, in Fatal Harvest: the Tragety of Industrial Agriculture, Island Press, 2002.

  ⑨“Vanishing Basics: Soil and Water”, in Fatal Harvest: the Tragety of Industrial Agriculture, Island Press, 2002.

  ⑩“Artificial Fertility: the Environmental Costs of Industrial Fertilizers”, in Fatal Harvest: the Tragety of Industrial Agriculture, Island Press, 2002.

  {11}Institute for Agricultural Trade and Policy factsheet, “The Costs of Cheap Food”, http://www.iatp.org/iatp/factsheets.cfm?accountID=258&refID=36142.

  {12}Mario Giampietro & David Piemtel, “The Tightening Conflict: Population, Energy Use, and the Ecology of Agriculture”, in NPG Forum Series, 1993 Oct:1-8.

  {13}USDA (U. 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FY 2006 Budget Summary and Annual Performance Plan, http://www.usda.gov/documents/FY06budsum.pdf.

  {14}Institute for Agricultural Trade and Policy factsheet, “The Costs of Cheap Food”, http://www.iatp.org/iatp/factsheets.cfm?accountID=258&refID=36142.

  {15}Institute for Agricultural Trade and Policy report, “Food Without Thought: how U.S. Farm Policy Contributes to Obesity” by Heather Schoonover and Mark Muller, http://www.iatp.org/iatp/publications.cfm?accountID=421&refID=80627.

  {16}Ibid.

  {17}Ibid.

  

  文佳筠:美国2030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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