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了旁逸斜出先生的《细节透视:总体品质的或者见微知著的》这篇文章,谈到了中国人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上的种种细节,可谓旁征博引,见识不凡。可惜美中不足,文章只是对“当代中国人”或“当代中国社会文化”作了整体的刻画,而未及分别出体制内和体制外,既得利益者,掌权者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沉默的大多数。这样子笼而统之的看中国问题,把责任归咎于数千年的文化传统或亿万人的国民性身上,恐怕只有让所有人都绝望,而且也容易忽略真正的问题所在。
果不其然,文章最后将问题归结为“文化恶习陋习”,似乎又掉入了五四激烈批判传统文化和国民劣根性的窠臼里,从这个基本判断出发,不是空洞的呼吁人心向善,便是很容易落入自暴自弃的陷阱。好在作者还是乐观的,选择了前者。为此开出的药方是:
“中国人应该为自己的文明进化能力感到自卑自耻自怜自悲才是。如果我们真的有那么一点点认真有诚意的精神,只要从一个一个细节做起,那么今天的中国就不会还是这么个样子。”
先来谈谈“细节”问题。要言之,细节可以理解为专制下人们生活中不经意接受的侵害,养成的种种不自觉的培植专制土壤的习惯,也可以理解为,为了打破专制,人们需要在微观的,个体的生活细节中表现出觉醒与不合作,乃至明确的抗争意识与行为。显然,《细节透视》着力的地方在于揭示专制中国的种种不正常的,背离现代民主社会的细节现象,然后又把解开制度死结的关键放在每一个人都“只要从一个一个细节做起”。那么,文化,观念或国民性的问题,可以解决中国的制度转型困境吗?
拜读之后,觉得可以顺着神了旁逸斜出先生提出的思路做一点延伸,把多年来一些习以为常的观点拿出来讨论,于是草成此篇。既然我们谈到的是制度转轨过程里,制度和国民素质谁决定谁,谁其主导作用的老问题,遂以“鸡蛋问题”为文眼。
的确,在“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这个末法时代,人们总是希望有真正的英雄出来救世。在过去,我们曾有过宽衣博带,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儒家士人,也有过“民国衣冠”,即追求现代学统建构和以新儒家,自由主义等新道统批判政统的民国知识人。无论在哪个时代,或长或短,都有真正的大丈夫,士人君子挺身出来,独立于政治权力之外,践行一种入世的,同时又是理想主义的正义事业。而不幸的是,来到现在,则是专制荼毒无孔不入,深入人心的普遍犬儒化的时代,而尤其以体制内知识分子为甚。这和过去的中国,及外部的现代民主社会里知识人的独立批判角色,恰成最尖锐的对照。对此的批判,可以参见胡平先生的《犬儒病——当代中国精神危机》。
从国民性上批判,可以透过表层看底色,看出坏制度之下人心可以麻木扭曲堕落败坏到什么程度。不过要直接对国民性进行改造,却不容易着手。比如在神了旁逸斜出先生举例的全民腐败潜规则下,要求个个人做道德完人,结果还是等于走德治的路。而人心是不可靠的,需要外在制度和环境的制约与引导。所以还是那句话:在文化(国民性)——制度——人的专制铁三角里,文化,人心太形而上,看不见摸不着,而且社会心理和价值观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改善也要积久之功,需要长期的反洗脑和公民教育,我们要和专制的强大洗脑体系赛跑,时不我待。相反,若把握根本要素,从可见,可控,可不断修正的,有明确的阶段和目标的制度转型上着手,比较有把握。
这里姑举一例。同样是民主转型,台湾没有经受过大陆这样整体性又长期性的,深入人心的专制荼毒,不过台湾在威权时代,也广泛出现过大陆这样的毒奶粉事件,贪污腐败渎职,公权肆意侵害私权,还有铁道等基建安全的公共事故等等。柏杨先生到八十年代还在批判丑陋的中国人,实际上指的是台湾人。可是之所以今天台湾的传统文化和现代社会结合得很自然,社会开放,公序良俗井然有序,令大陆的旅游者和学者感到羡慕嫉妒恨,依然是在民主转型之后,经过反黑金,经过政党轮替,经过媒体独立监督和政治领域的广泛竞争,才得以为台湾的第二次民主或曰实质性民主提供制度性保障的。
要想在儒家大传统被连根铲除,而现代制度又付之阙如的大陆实现两者的建构与良性互动,单单指责虚幻的,没有具体主体对象的国民性是不够的;单单呼吁人们从内心的善出发一改前辙,清者自清是不够的,要求自己或少数政治,知识精英有担当固然不错,从普通大众来看,就未免苛责。人性本就如水就下,通过先觉者,先行者的力量来鼓荡风潮,来激起民间反思,来推动社会前行,到时自然有更广大的呼应力量出来。而一旦能够结束一党独裁,能够开启民主制度通往现代公民社会的桥梁作用,我想游戏规则一旦改变,中国大陆的国民性自然有明显的改观。
很多朋友抱怨外部民主世界的朋友不够义气,背叛了世界民主和人权事业,在其国内搞民主,而在面对中国大陆时则唯利是图,和共产集团苟合,其实也是犯了类似的毛病。自助者天助之,自己都不觉醒,不抗争,有什么理由和资格要求别人来为一群奴隶流血撒钱?
从台湾的《自由中国》,《文星》,到中坜事件,到美丽岛事件,江南事件,到郑南榕事件……还有美国的独立战争,东欧共产阵营的民主浪潮,阿拉伯之春……民主本来就是一个从少数人到多数人,从精英到大众的推广与聚变过程。国内的思想批判和维权运动之所以长期困顿,局限于一个个被围困的孤岛和小圈子里,就在于人们无法就基本政治诉求达成共识。总是将希望寄托在体制内高层或别的人身上,寄托在每个人都从细节做起,而不是在政治上提出基本共识并且通过组织化,公开化的行动和言论来推动之。想要从普遍的,国民整体人心上彻底结束专制的毒害,实现“非暴力求合作”的天鹅绒过渡,无异于数千年来,儒家执迷不悟的希望从内圣开出外王,结果是根本没有实现的路径。理想固然很高远,终究于事无补,不切实际。
即便的确每个人身上都有不自觉的国民劣根性的遗留或遗传,那么我们也有必要对主犯与从犯,即专制的制度,独裁者集团,与被迫洗脑和裹挟着无法自拔的底层百姓做出原则性的区分。而不是一概而论,模糊主次,以“每个人都是体制”来为真正的凶手辩护。何况在我看来,很多“刁民,暴民”云者,不过是当局的污蔑与妖魔化,人有最基本的维护自身生命和财产安全的正当权利。既然不可能像毛那样,将整个国家的人或整整一个阶级都毁灭,然后在“白纸上画最美最新的图画”,那么就只有当机立断,剜除专制的毒瘤。简单说:没有你,才最重要。在从根本上批判制度,要求结束制度的同时,也要求对此制度的操纵者,维护者,得益者给以道德和法律上的审判,追究其经济赔偿与刑事责任。在具体的操作上容许妥协,在正义原则上却不容丝毫的姑息。
在谈到制度和文化,或国民性的问题时,人们最常争论的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为什么要分先后呢?专制的鸡,红旗下的蛋本来就是既定现实,是一体的,先驱逐了坏鸡,癌症鸡,瘟疫鸡,即先结束专制,停止专制的毒害,再用好鸡来生蛋,即用民主制度来孵化一个良性循环的现代公民社会,不是简单有效得多吗?历来的民主革命,不都是以结束专政为基本前提,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何况我们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黑暗,最无情又最贪婪的黑暗专制?当局根本没有妥协的意愿,反而用花言巧语和暴力镇压的手段,希望万世一系的维持这个高度自利化,黑社会化的体制。当此时,尽快结束之才是当务之急。既然如此,何必站在理论的彼岸,为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风动,幡动还是心动”而争论不休,把自己绕进逻辑与意识形态的迷宫?恐怕很多持“素质论”的朋友尚未意识到,这等于延误变革时机,也在为自己逃避自由的天职卸责。
再简单问一句,如果没有民主制度的底定,能出现马英九在二二八纪念会上的屡次鞠躬道歉,代表国民党的公开忏悔吗?如果没有民主制度的底定,能够保证《窃听风暴》里那无数个零件化,碎片化,完全异化的窃听者在真实的集权制度下勇于抗争和悔悟吗?如果没有民主化,我们能彻底的发掘历史真相,远离罪恶,洗涤人心,走上真正的复兴之路吗?这正是我在《受难者的觉悟》一文里表达的意思。
总结全文,我的看法是:无论从任何方面批判专制之恶,无论开展自我启蒙,维权运动和民众联合,都是好的,都是重要而不可缺少的。不过百川归海,在各人根据自己的条件和诉求,为中国的民主事业尽自己一份心力的同时,目标始终应当明确,就是勇敢打破制度依赖,尽快结束罪恶的制度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