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守主义与各种“主义”的关系中,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关系特别值得关注。在西方国家,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经常发生冲突,互相指责、相互攻评的事情屡见不鲜,以致在局外人看来他们之间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为什么这两大意识形态间会不断地发生碰撞呢?难道它们真的是冤家对头吗?其实,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相互敌视,多是义气之争,而同在自由社会的屋檐下,难免有口角之争、阋墙之时。自由主义内部的分歧绝不小于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分歧。
这种冲突与纠缠在哈耶克本人身上也有充分的体现。哈耶克自认为是自由主义者,一个老派的辉格党人,公开否认自己是保守主义者。而新老保守主义阵营却把哈耶克奉为保守主义在当代的主要代表人物。若我们同意哈耶克本人给自己定的“成分”,算他是自由主义者,他却又极力推崇作为保守主义公认鼻祖的埃德蒙•柏克,声称自己站在由柏克等人所代表的自由主义的大传统一边。哈耶克也很不情愿不加限定地把自己称作一个自由主义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对“把自己的立场称作自由主义的立场也忧心忡忡”。因为,尤其是在美国,自由主义者这个概念已经被激进派人士和社会主义者“偷去了”,“在欧洲,唯理论的自由主义长期以来,一直就是社会主义的先驱之一”。后来根据《哈耶克论哈耶克》一书中的记载,哈耶克后来仍然坚持认为自己是柏克式的自由派,而柏克在本质上是一位自由派。比较折衷的“定性”也许是,哈耶克是一位保守的自由派,一位古典自由主义者。
哈耶克为何不承认自己是保守主义者呢?这也许与当时的“大气候”有关。在二战后的英国,作为保守主义的最悠久的化身,英国保守党的政策由于受到了国内的左翼势力和国际上的计划经济国家的夹击,进退失据,丧失了柏克所奠定的保守主义的立场和价值主张,在极左势力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为了争取选票而消极应付,在政策上由于对古典自由传统的信心不足,便试图在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寻找“第三条道路”(如麦克米兰)。在新保守主义崛起前的这种退化的保守主义所引起的哈耶克的埋怨就不足为奇了。
今天,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所呈现的紧张,原因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只有这两者是意识形态市场上最强有力的竞争者,所以有时难免成为冤家,这就象同一思想和意识形态内部的不同流派之间也常常相互猛烈抨击指责一样:二是,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自身的蜕变,比如保守主义常常被指责蜕变为守旧主义,自由主义常常被指责蜕变为社会主义,而且不同的人对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又有不同的理解;三是,国内政治和政策上的考虑,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常常出现明敌实友的情形。
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表面上的磨擦往往掩盖了它们之间内部的密切联系。保守主义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传统主义加上古典的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的实质是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与传统主义的结合。事实上,当今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意识形态都与自由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要么是自由主义的变种,要么是自由主义的对立面。
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有许多相似之处,与保守主义分歧甚大的主要是有强烈的建构理性主义倾向的自由主义。这种自由主义有两种形式:一是抽象的自然权利个人主义,二是边沁式的注重功利的个人主义。保守主义当然不能接受纯粹的个人主义对与历史传统无关的绝对抽象的、先验的个人权利的看法,更是反对把权利与经验及传统区分开来。它也同样不同意功利主义把“社会幸福”当作检验各项制度与政策的最高尺度。所以,保守主义反对的是一部分自由主义者所使用的理性主义方法论。
20世纪的自由主义所表现出来的集体主义和理性主义性格迫使老派自由主义者进一步加入到保守主义行列来一同捍卫古典自由主义的原则。哈耶克在《为什么我不是保守主义者?》一文中把孟德斯坞、亚当•斯密、大卫•体漠、柏克、托克维尔所代表的传统首先看作是辉格党人的传统,即自由主义传统。而这一传统也正是保守主义的大传统。所以,哈耶克尽管被奉为新保守主义的代言人,却自认为是一位(古典的)自由主义者,一位老辉格派。保守与自由之间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正如已故的著名学者雷蒙•阿隆在其《回忆录》中写到,在英国、法国这类自由民主国家中,只有自由派才是真正的保守派,他们只想着保守自由的状态,保守代议制度,保守传统的价值准则,保守欧洲文明的原则。真正的自由派不仅要保守公民的政治自由,而且要保守其经济自由。可见,保守与自由是柏克以来的保守主义的一体两面。所以,当代美国保守主义思想家柯克指出,伟大的自由主义者都受到过柏克精神的浸染。他们都目睹激进主义政治运动对全能政府的追求,对个人自由的践踏,对传统与秩序的破坏,甚至对人类及其本性的威胁。这样,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达到了一致。即在保守主义理想的政治舞台中,自由主义所强调的个人自由与财产权以及个人在私人领域的一切正当,均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尊重。
保守主义的矛头针对的是理性主义和激进主义,并不是针对自由主义,除非这种自由主义在哲学上信奉理性主义,在政治行动上追随激进主义。在一个激进的政党中,维护激进传统的保守派取得统治权,这样的政党是否变成了保守党呢?不,这个政党仍然是激进主义的党。在正统的保守主义者眼里,其中的保守派仍然是反保守主义的激进派。
保守主义的关键不在于保守与否,而在于保守什么。若撇开了保守的具体对象,保守主义便空洞无物。“保守”是任何人都可能具有的一种天然倾向,并不自动构成“主义”。对于“保守”自身的多变性和不确定性,美国散文家爱默生曾有过生动的描述:“我们在春天和夏天里是改革者,在秋天和冬天却成了守旧派。我们在早晨是改革者,在夜晚是保守者。”柏克创立的保守主义保守对自由亲和的制度,保守对自由友善的传统。在这一点,保守主义是一成不变、始终如一的。
当代的新保守主义是古典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高度融合,以至不论是在方法论上,还是在具体观点上都难分彼此,故被称为自由的保守主义或新保守主义。新保守主义要保守古典的自由主义的大传统,旧保守主义要反对否定自由传统的激进主义。在当代的政治意识形态谱系中,保守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基本上是同义语。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结盟虽然来的不早,但为时还不算太晚。新保守主义认为按照古典自由主义原则建立起来的社会不仅是最有效率、最为繁荣的社会,而且在道德上也优越于其他社会。因为这种社会是最自由的社会,自由是一切价值中最重要的价值。自由市场是进步与文明的引擎。自由是绝对的价值,市场中的自由(经济自由)是一切其他自由的保障,并为其他自由的扩展提供了最有效、最可靠的途径。
另一方面,由于古典自由主义的复兴,当代的自由主义也越来越注重“自发性”,即在当代的复杂社会,政府干预越少,社会越能有效运转,从而达到自然而然的增长和进步。这一对政治行动的有效性持怀疑态度上的原则事实上是古老的保守主义的原则。
新保守主义信奉经济自由主义(私有财产权和自由企业制度)、个人主义、反对国家过度干预。新保守主义强调个人的自由和首创性,认为经济自由是最重要的自由,财产权是最重要的权利。没有经济自由,其他自由可能随时会被剥夺;没有财产权,其他权利都是空话。新保守主义主张缩小政府、削减税收和福利、尽可能取缔对经济活动的种种管制。
新保守主义更新了古典自由主义,即一种现代化了的古典自由主义。它继承了古典自由主义关于自由市场、最小国家和个人主义(即个人的自由与责任)的观点,并使之适应于现代条件。在古典自由主义现代化的努力中要数哈耶克的贡献最大。新保守主义继承了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斯密等人的看法,极其强调自由市场的作用,反对以凯恩斯为代表的干预主义经济学,认为任何其他一种经济制度都不可能像自由市场经济那样,如此广泛而有效地满足了人们的需要,而同时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一切社会所拥有的各种资源以保持其繁荣。
保守主义并不信仰市场万能,不迷信市场,并不认为一切都可以拿到市场上去交易,或相信市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它强调不仅需要政府,而且需要小而强的政府。它还强调传统、社群、家庭、宗教的价值和意义。市场本身会造成许多问题,如生产过度、失业、资金短缺、破产,但市场极具自我修复能力。政府的作用是帮助市场去克服其缺陷,而不是取代市场去制造更大的缺陷。过度的干预只能耽误市场的自我修复。1929年的世界性经济大萧条证明,市场要政府来帮助、维护,而不是证明政府可以取代市场。例如,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及其前任胡佛都声称自己是自由派。但罗斯福的新政崇尚的是国家干预、福利国家和大政府,迥异于古典自由主义的基本主张。故罗斯福的这种自由主义就被称作新(政)自由主义。于是,不承认这种新自由主义,继续坚持古典自由主义的人就被称作新保守主义者。
新保守主义要保守古典的自由主义的大传统,旧保守主义要反对否定自由传统的激进主义。要想把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区分开来,绝非是举手之劳。不仅如此,甚至可以说两者是密不可分的。新保守主义对古典自由思想的重申再次证明了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密不可分、大体上交叠的关系。 哈耶克推崇柏克为自由主义大传统的大宗师在政治上有其响亮的理由。这一点,我曾在“保守的柏克,自由的柏克”②一文中详加说明。在经济思想上,作为保守主义者的柏克与作为自由主义者的亚当•斯密是如何地高度一致。再请听柏克是怎样表述自己的经济立场的:“向我们提供我们的必需品不在政府的权限之内。认为政治家能够提供这些必需品是徒劳无益的看法。是人民养活了政治家,而不是政治家养活了人民。政府的权力在于防恶,在提供必需品或任何其他事项上,政府几乎无善可行。”柏克甚至比斯密更害怕政府权力的增加。斯密曾建议增加政府的一些社会权力,但柏克却沉默不语。可见,柏克甚至比斯密更倾向于限制政府的权力,秉持比斯密更为自由的经济和政治立场。柏克的立场与斯密的古典自由主义的立场是一致的。所以,新保守主义对古典自由主义的回归,不仅不是对原初的保守主义的背叛,恰恰是对原初保守主义保守自由主义的立场回归。新保守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的关系再次有力地表明保守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的密不可分的关系,表明了个人的自由是保守主义的最重要的价值内核。
19世纪与20世纪的一些重大历史发展对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都发生了重大的影响。一方面,自由主义在经历了其上升期后已成功地确立了其主导地位。随着每一次的成功,自由主义中激进、革命的一面就渐渐淡出,自由创业渐渐被自由守成所取代,其自身也由变革的主义演变成了保守的主义。另一方面,若一昧夸大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的分野,容易掩盖两者在根本上的相同之处。这两者之间的相同之处不是来自对共同敌人的仇视,而是来自两者对政治、社会、财产权、正义等的共同看法。
归结起来,新保守主义的“新”至少表现在这样两个方面:1、它是保守主义在长期的消沉以致退让之后的重新兴起;2、它对古典自由主义的重新的、更为自觉的、更为密切的认同。所以,离开了古典自由主义就无法理解新保守主义。
事实上,旧保守主义也罢,新保守主义也罢,基本上是出自自由主义阵营内部针对激进主义和专制主义所作的特殊反应。200多年前,辉格派的柏克所代表的传统保守主义是如此;200多年后的今天哈耶克、弗里德曼所代表的新保守主义也是如此。所以,从更广的意义上看,保守主义在根本上是人类自由主义大传统的一部分。在西方如此,在东方也是如此;在过去和现在如此,在将来亦将如此。
尽管许多保守主义者十分恋旧,但保守主义绝不是恋旧主义。对自由的态度是区分纯粹的保守派与保守主义者的圭泉。保守主义常常被理解成主张一成不变,其实,这是守旧的态度,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保守主义。保守派与保守主义有时的确很难区分,两者都重保守,
但前者元一定之规,后者有一定之规;前者在价值上是空洞的,后者在价值上有明确的取向;前者只保守既定的秩序,不管这个秩序是什么样的秩序,是专制的秩序,还是自由的秩序,后者只保守特定类型的既定秩序,即合乎自由精神的既定秩序。
在中国,由于人们对柏克式的、真正的保守主义所知甚少,对保守主义与保守派的混淆长期存在。当人们指责中国的保守主义势力强大时,基本上指的是保守派和守旧派的力量。即使是拥护中体西用的人,也不是保守主义者,而只是开明的保守派,或者说是温和的改革派。中国近现代的“保守主义”其实是守旧思想,而根本不是保守主义。另一个证明是在中国,那些被称为文化保守主义的人反对一切革命,而以柏克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者只反对一些类型的革命,即乌托邦革命。而且,在中国,保守派与民族主义是结合在一起的:中国要生存强盛,惟在于是否能够设法挽回本社会的文化传统,要能够从国粹中吸取养分,要有深刻的中国社会的本土意识。若保守主义仅仅等同于守旧思想,在现代化步伐日益加快的今天,它根本不可能与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共同构成三大主流意识形态。
如果在近现代的中国不存在柏克意义上的保守主义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保守主义的缺席意味着自由与自由传统的缺席。说中国没有自由,没有自由的传统,并不意味着就可以、而且能够把中国文化传统全盘推翻,一笔勾销。无论中国的“未来”如何远离其“过去”,这种文化传统的本土意识毫无疑问地均来自于中国的过去。如果中国的精神脱离了其自己的过去,就不再是一个有深厚根基的伟大国家。
中国近代的保守派与严格意义上的保守主义有着质的区别。中国的保守派主张原封不动地保守旧的文化传统,而保守主义只保守自由的传统;保守派拒绝变革,而保守主义主张渐进地变革;保守派要保守的是不尊重自由的旧制度,保守主义要保守的是充分尊重个人自由的新制度;保守派强调的是无条件的集权与政治权威,保守主义强调的是能够增进自由的权威和有限的政府;保守主义所关心的财产权、自由权、法治、宪政等都是中国的保守派置若罔闻的。近现代中国的知识界,如前所述,直到本世纪90年代之前对保守主义的思想都是十分陌生的。在思想上,中国的保守派从未同以柏克为代表的保守主义思想接过轨,更未对这种思想表现过认同。
不能以为“保守”任何一项东西,都是保守主义者。保守主义恰恰不是保守现状的主义,而是保守自由的主义。保守派是回到过去或保守现状的人。余英时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次讲座中指出:在美国讲保守主义,是相对于一种现有的制度,就是美国的自由、民主的制度,美国的法治,也就是美国一整套的自由民主的制度传统。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有一个共同的基础,这就是自由的传统。不保守这种传统的保守主义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保守主义。所以,对自由的态度,是区分保守主义与保守派的根本的分野。
从对自由的态度看,柏克所代表的保守主义的立场与哈耶克所强调的古典自由主义的立场在根本上一致的。所以,最恰当的结论也许是,哈耶克既然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古典自由主义者,也就理所当然地是一位真正的保守主义者。中国过去那种把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截然对立,却又把保守派与保守主义混为一谈的做法是值得认真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