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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擎:我的非经典阅读

  

  书海无涯而生命有限,读书当然要选择那些最有价值的中外经典名著。这个大道理听上去很自然,但多少有点乌托邦的意思。至少对我而言,经典作品在自己心智与学术的启蒙岁月中并没有发生特殊的影响。既然这里是公布“秘密书架”,就用不着端起教师给学生开书单的架子,列出几十部经典书目。不如坦诚一些,交待自己实际的非经典阅读经历。

  法国哲学家萨特在传记里说,他8岁就读了福楼拜的长篇。而我在8岁时读的第一个长篇小说是《高玉宝》,其中“我要读书”的那个篇章仍然令我难忘。我们这一代人的阅读环境很特别,童年时代可资选择的书籍十分有限。1974年情况有了意外的变化。当时家住师范学院,隔壁有个林姓的同龄伙伴,母亲是师范学院图书馆的管理员。那年暑假的一天,小林偷来母亲的钥匙,带着我去了“文革”后被封闭的学校书库。开门的那一瞬间是令人晕眩的:几万本书安静地躺在灰尘之中,昏暗的光线照在一张张蜘蛛网上,我觉得这里暗藏着世界的秘密,却永远也读不完,既兴奋又怅然。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一个暑假。

  那时候读了什么大多记不清了。回想起来,我们很喜欢一套“文革”前出的杂志,因为每期杂志的最后一页都会刊登一些智力测验题目,当时我们为此着迷。还有,一本繁体字版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我“借”回了家,读了许多日子。当时感触最深的是保尔与冬妮娅之间在革命中夭折的恋情。多年以后,我在一首题为《1974年的阅读与情感》的诗中回忆当时的阅读体验,惋惜“缠绵的露水吞没于革命的激流”,而自己处在“彷徨而无从堕落的岁月,一个布尔乔亚的少女成为你仅有的心事,从此,革命一直使你无限忧伤”(后来读到刘小枫的短文《怀念冬妮娅》,觉得心有戚戚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概算是我的情感启蒙读物。还有一本书对我后来的日子有许多影响。当时找到一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文集》,只是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个奇特的名字所吸引,就在好奇心驱使下,懵懵懂懂地读了“体验派”戏剧理论,他关于排演契诃夫《樱桃园》的导演阐释以及所谓“第四面墙”的概念。这次纯粹偶然的机遇,使我后来一度迷恋戏剧活动,也读了许多剧本和戏剧理论。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了《莎士比亚全集》共11卷(当时每卷的售价是一元多),读了大部分剧本,当时只感到莎士比亚的语言(其实是译者朱生豪先生的语言)华丽多彩,却并不理解这些经典剧作的内涵。

  1978年我进入大学读化学工程。但性情所致,课外关心更多的是人文类书籍。1980年代初期的阅读是庞杂混乱的。我们这一代学人中有不少都曾是“文学青年”。“文革”之后重印了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大家都如饥似渴,与现在的年轻人追逐村上春树差不多,我也被这股潮流所裹挟。记得一个暑假读完了4卷本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作者罗曼·罗兰成为我心中的英雄。这虽然也算是经典,现在看来并不是多么伟大的作品。托尔斯泰的几部小说也是在那时候读的,但除了《安娜·卡列妮娜》之外,其他几部都未读完。与许多人的相反,我特别欣赏他大段的“说教性”文字。屠格涅夫也是我喜欢的作家。而很多年之后才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这才是伟大的作品。那几年西方 “现代派”文学开始进入中国,我密切跟踪的是袁可嘉等选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从1980年开始出版到1985年共出了4卷8本,这对我的文学艺术观有不小的影响。在青少年时期,我和很多人一样,有一个空洞的远大抱负,但未来要做什么却并不确切。这个时刻伟人的传记会格外具有吸引力。其中法国作家莫洛亚的几部名人传作品充满人生智慧,给我许多启迪。而卢梭的《忏悔录》第一次让我觉得人性的复杂。

  回想起来,最初影响了我后来职业生涯的有两本书,都不是经典名著。198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美国宾克莱(Luther J.Binkley)教授的《理想的冲突:西方社会中变化着的价值观念》,介绍讨论了弗洛伊德、克尔凯戈尔、尼采、萨特、蒂利希等西方思想家的学说。这是第一部我读懂了的“学术性”著作,在当时为我提供了一张有用的关于西方思想的 “知识地图”,而且让我懂得现代社会的相对主义困境,人们信奉不同的多元价值,各自有其产生的历史背景和理论依据,但彼此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紧张与冲突,难以在一个整体框架中被调和化解。后来在美国留学期间,有一天坐在图书馆里心血来潮,找到了这本书的英文原著。它是如此平淡无奇———不过是一本普通而且有点过时的教科书,却在20岁时成为我的学术启蒙读物,也影响了当时许多中国学人。还有一本当时特别喜欢的书是《思想家:当代哲学的创造者们》(三联书店 1987年版)。这是英国BBC广播公司为知识大众制作的哲学家访谈节目的文本,由麦基采访包括伯林、马尔库赛、艾耶尔、奎因、乔姆斯基和普特南等14位著名思想家和学者。他们以较为通俗的语言讨论了各自的研究及其与社会背景的关系。这是一部能让人兴致勃勃的思想性读物,犹如亲耳聆听这些名家的言谈。我是在这两本“通俗读物”的引导下逐渐深入,开始涉猎经典读物,包括当时陆续翻译出版或重印的(商务印书馆的)“汉译名著”系列和(三联书店的)“学术文库” 系列。直到1991年出国留学,《理想的冲突》和《思想家》这两本书一直放在我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

  由此说来,我的学术阅读起点很低,大概也是今天仍然无所成就的一个原因。比起现在的青年学人,我们这一代人当中有许多是“先天不足”的。个人的历史犹如自己的孩子,无论是否值得骄傲,终究是无可替代的。也许,正是因为当时可供选择的书籍相对贫乏,使得我们对书籍格外痴迷而执著。

  

  (原载《南方周末》“秘密书架”栏目,200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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