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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被权力毒化的日常生活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权者行使权力毫无规则、不讲道理的时候,一般老百姓会有什么反应?我想,最常见应该有三种,一是忍着,只要能活下去就忍,将一切归咎于自家命不好;二也是忍着,但想法找机会熬成有权者,将现在忍受的一切加倍赏给后来那些无辜的人;三依然是忍着,然后找机会寻求体制以外的权力,比如黑社会,以最横暴的方式将目前受的还回来。其实就是选择忍了的人们,脑袋里也未尝没有冒出过诸如,找人废了丫的,或者等我有了权……之类的念头。

  

  不消说,不管是暴君还是暴官,无一例外地向往第一种结果。不过,实现这种结果大抵需要有宗教,讲种姓的婆罗门教最好,不然讲因果的佛教也凑合,可惜,在中国,婆罗门教没有影,佛教也总是变不成国教。于是,后两种反应,就愈发多了起来。第三种结果看起来相当可怕,追求直接的行动,以暴易暴,找几个哥们,或者花点银子托关系找黑社会,轻则暴打一顿,重则卸条胳臂或腿,甚至要了人家的性命。虽然可以说是黑社会存在的土壤,但毕竟过于赤裸裸,而且歪门邪道,一时半会难成气候。最危险的其实第二种反应。设法使自己变成压迫者,从表面上看似乎无可厚非,学而优则仕是我们文化传统的老底子,没有贾宝玉锦衣玉食外加女儿国温柔乡的资本,有谁能见着想做官的就喊“禄蠹”?可是,这种近乎卧薪尝胆的努力中,实际隐藏着一种怨毒,一种对社会的报复,报复一般都落不到那些原来欺负人的头上,就像从前受了婆婆气的小媳妇,等熬成婆婆了之后,怨气都落在后来的小媳妇身上。最后当然是他从前的同类晦气。所以,这些人的理想实现之日,势必是劳苦大众倒霉之时。

  

  处女被诬为卖淫,校园接吻被开除,在自己家里看黄碟被逮到局子里这样大的倒霉事,也许不是每个老百姓都能碰上的。但走在大街上,无缘无故被查证件;坐车去什么地方,突然路被拦住了,要求你改道;某个场所突然不让进了,或者进去了玩的正高兴,突然被要求离开;去求职明明考试名列前茅,人家就是不要你;好不容易有个假期,领导就是让你加班,不告诉你任何理由;明明讲好的事情,上级说变就变,同样不告诉你任何理由;你的护照或者身份证丢了,想去挂失,可是人家要丢失处的派出所证明,到派出所办证明,人家又说,谁能证明你是在这一带丢的?不是每天都这么晦气,也不是每天都这么倒运,但这样的事情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司空见惯。不知道为什么,权力总是横着使,没有一点道理,即使有道理,也不屑跟你解释,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每个老百姓都被要求像是军队里的士兵,奉行无条件服从主义,时刻准备着生吞横咽下若干你很不情愿的东西。

  

  可悲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就这样被毒化了,每日被生咽下去的东西并没有变成粪便排泄掉,而是变成毒素渗透到了我们的血液,我们的空气和我们脚下的土地。这个环境出来的人,只要有了权,就只会横着使。关键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变得异样了,我们的为人处事,我们的追求和理想,统统陷在怨毒和嫉妒的旋涡里,还不自知,只想着刻意追求成功,却无法体味平常的快乐,品味日常生活的幸福,还自以为是超凡脱俗。刚进入大学的学生,就纷纷在学生会和班级里操练起权谋,争当各种“长”和委员,我的比较优秀的学生,谈起理想,往往要进入政界,获得权力,生活在社会的中心。童年和少年遭受权力伤害的阴影,早就深深地烙在他们的心灵深处。作为老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中的某些人在进入官场之后,一天天变得庸俗不堪,利欲熏心。我们已经不会爱,不会用关切的角度来看待周围的一切。当我们抱怨衙门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时候,想没有想过,当碰上陌生人求自己的时候,自己是个什么面孔?现在,人们对政府权力的滥用,对有权者的跋扈,已经有了更多的警惕,可是,大家对权力的怨恨,却远远高于对弱者的同情,当网上每每爆发针对强权侵害弱者的声讨时,你无法辨别这其中有多少是对权力所有者的怨毒,有多少是对弱者的同情。而这种怨毒,实际上被嫉妒浸泡着,凡是网上出现北大清华的负面报道和评论的时候,无一例外地会遭到一窝蜂的炒作,而那些针对教育主管部门的同样的报道和评论,大家的热情却要差了很多,而很多事情,罪魁祸首,其实是后者。显然,关心这种事情的网民中的大多数,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但却是非北大和清华出身,不少媒体的从业者也是如此,当年高考和求学时的那点不平衡和小嫉妒,一直没能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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