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连续一周来,全国大多数人都在关注汶川大地震的新闻。这已经不是让人置身事外的新闻,灾难似乎也不是远在千里之外。我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毫不迟疑地献出了久被藏匿的爱心。在紧张的救灾中,在各种渠道传来的灾区消息中,自然会有一些杂音,然而总会有一种更强大更紧迫的力量,驱使我们把这些杂音消除掉。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不是那些喜欢清议的知识分子打口水仗的时候。甚至,对那些死难者,以及尚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灾区人民来说,一切的言语都是多余的,苍白的,甚至矫情的。我们只有行动,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慈悲。所以,我一直没有写什么,哪怕是仅仅记下自己连日来的心情的文字也没有。然而,在今晚,在举国共赴国难的当口,我却被告知一向所尊敬的朱学勤教授,竟然用了“天谴”这样的词汇来解释这样一个巨大的灾难,引来网上的骂声一片。在这骂声中,我觉得有必要思考一下,朱学勤教授何以出此“天谴”之语?
“天谴”,在传统的中国文化语境中,是一个非常恶毒的诅咒。总是一些无力者,在受了极大的侮辱与损害的时候,才会对那些自己认为罪大恶极的人,用这样的词汇表达一种刻骨仇恨。而且,因为“天谴”这词汇太过于文绉绉了,书面味道比较浓,目不识丁的小人物即使所受的侮辱与损害无以复加,也只会用“老天爷饶不了你的”之类的说辞。所以,“天谴”是知识分子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代言时的用语。恶毒,而又文绉绉,这恰恰是愤世嫉俗而又为民请命的知识分子最喜欢的说话方式。
愤世嫉俗与为民请命,恰恰是朱学勤教授的自我身份认同。我们可以从这次针对汶川地震的发言中检查一下他所愤的“世”与所嫉的“俗”所指为何。他的原话不长,不妨在此照录如下:
这就是天谴吗?死难者并非作孽者。这不是天谴,为什么又要在佛诞日将大地震裂?爱中华者,当为中华哀。华南雪灾,山东车祸,四川地震,赤县喧嚣该清醒了。圣火应该停一停,国旗也该降一降,就为黎民百姓降一次吧,他们不是伟人,只是遗骸,遗骸千万,只是无言。
这是朱学勤教授的一贯语风:情绪激烈,注重修辞。但若透过这激烈的情绪与华丽的修辞,其实不难看出他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大地震的震惊,对于它所造成的人间悲剧,对于其中的死难者,对于那些无辜而受灾害的四川人民,也与我们一样抱着深深的同情。也即所谓“爱中华者,当为中华哀”是也。然而,他更多的还有不满。他以为今年以来的华南雪灾,山东车祸,与当前的四川地震等等这些灾难,与“赤县喧嚣”有关。我这里不敢妄加推断朱学勤教授的具体所指。但从上下文来看,前一阵子的奥运圣火的传递所造成的“赤县喧嚣”,似乎是其一端。
我们都能感受到的是,地震前有关奥运圣火的连篇累牍的报导,以及与圣火传递有关的民族主义情绪,抢占了一切新闻的制高点。天下事,并不会因为超强度地关注此一点,而彼处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恰恰相反,这些被遮蔽的或许会因为这种无端的忽视而肆无忌惮地滋生。看不见的就是不存在的,这是我们一向所严格批判的唯心主义。但很多情况下,我们很想用吸引眼球的办法,把人们诱导成这样的唯心主义者。奥运圣火的传递,似乎就被额外地加载了这样的任务。我们被铺天盖地的传递新闻挟持着,似乎以为神州大地上只这一件事情值得我们去关注,为之摇旗呐喊,如醉如痴。即使不能亲临现场,也要在电视屏幕前手舞足蹈,在各地奥运倒计时的钟表下神情恍惚。奥运几乎成了所有人必须赶赴的人生最重要的约会一般。
强势的媒体宣传在塑造着我们的欲望。如此世道,如此人心,或许可以解释朱学勤教授的出离愤怒。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让数万四川同胞与奥运失约了。也许,正是对奥运牵肠挂肚的时候,灾难突然降临了。这样巨大的灾难唤起了我们的爱心。我们一下子陷入悲痛之中,而且眼泪没有擦干,就积极地投入了抗震救灾的行动中。整整一周过去了,还有多少人去关注那继续传递的圣火?相比我们前段时间在圣火传递中表现的喧嚣,我们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沉静了许多。虚浮的嘉年华会,终究抵不过物伤其类的悲悯情怀。
朱学勤教授言辞激烈的背后,对生命的悲悯却也浓得化不开。但用“天谴”来指称这场大地震,似乎有让无辜的死难者代“赤县喧嚣”领罪的嫌疑。这话说得有些过了。而且拿“天意”不惜拂逆“佛祖”而降罪与民,那就真不知是谁的罪孽如此深重,会导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滥罚?毕竟奥运的召开凝聚了我们一百年的民族想象。用圣火传递来凝聚人心,并非完全没有根据。也许是因为在如此巨大的死难面前悲愤难以自已吧,乐于为民请命的朱学勤教授忙不迭地把苍天与佛祖都请来了,儒道释集结到一块,以表达对自己对一切卑微的生命的尊重。但在这点上,与“为中华哀”的“爱中华者”,是有着最大公约数的,而这个公约数不是为我们的政府的“国难日”举措兑现了吗?所以,还是那句老话,国难当头,不是争论的时候,不但如此,在共赴国难的道路上,多一些对不同的表达方式的宽容,这或许才是我们所应该采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