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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宇宽:2008年一场关于 “热钱”的中国癔病

  

  “热钱”搞乱中国

  

  有一个笑话说:夏天的一天,老张上班带着口罩,别人问他这么热的天你带着口罩干吗呀?老张紧张地说,你没看电视么?现在流行一种很厉害的“蠕虫病毒”,会传染啊。

  这个笑话让人有些笑不出来的地方,普通老百姓常常会被究竟是什么东西都没搞清楚的东西吓得半死。对于2008年那些被中国大陆股市楼市搞得痛不欲生,“财产性收入”都变成“财产性损失”的老百姓来说,很多人都以为,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一个叫做“热钱”的怪兽。

  这大概是一些学者和媒体的功劳,如果要评选中国2008年的关键词,相信“热钱”一定会入选,翻开报纸上你会看到这样的醒目标题“万亿美元热钱游走中国酿危机”;打开电视一个头发灰白的著名海龟教授紧皱眉头地告诉大家,中国当前最可怕的敌人是“热钱”(有时候称作“虚拟资金”),根据他的学术研究,这是国际敌人“遏制中国的阴谋”,“这些钱如果涌入产业市场,大肆收购制造业资本,将直接冲击中国的经济安全”。在还有学者热诚地提出建议:“应当从国家利益的大局出发,针对热钱问题专门出台具备追溯力的法规政策,对热钱形成‘关门打狗’的围歼之势,将历史上的外逃资金以及热钱的不当得利收归国有,彻底打击热钱、投机资本搞乱中国经济的嚣张气焰。” 这种气势大概只有效法我们的先人,家家户户放炮竹,在门口插茱萸,洒狗血,才能赶走“热钱”这个怪物。

  但是赶走这个怪物好象也不对,这种恐惧下,我们的政府可自然没有闲着,一会儿说“警惕异常跨境资本的加速涌入,国家外汇管理局开始从各个层面围堵‘缺口’。”而且已经“发现了大量异常资金”。一会儿又说“严密监控,防止热钱流出。” 忙得不亦乐乎,好像在和一条有鼻子有眼,要在中国进进出出的恶龙搏斗。更有专家发表高论:“既要防止热钱流入,又要防止流出,因为两者对经济都有危害。”

  既然已经进来了,而且赶走又不对,只有听天由命了,中国经济体看来已经被“热钱”这个妖怪附体了,就像我们过去认为妖怪附体会发羊颠疯,打摆子,口吐白沫一样,这很能解释中国股市为什么会创下了全球跌幅最大的世界纪录。

  

  哪张钞票不是“热钱

  

  在追究“热钱”的危害,之前,我们不妨先试着给热钱下一个定义。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热钱定义“只为追求最高报酬以及最低风险而在国际金融市场上迅速流动的短期投机性资金。” 但这个定义稍作推敲就会给人带来疑惑,除非过去土财主把钱存成金元宝埋在地底下,当你看到中国的银行发行年利率百分之五点几的债券都会老百姓都要排队购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哪一种现代意义上的货币不在追求“最高报酬以及最低风险”呢?哪个货币的持有人不在寻找本金安全并能避免通货膨胀的避风港呢?至于“迅速流动的短期投机性资金”更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怎么定义叫迅速和短期呢,是一天叫迅速,还是一个月或者一年叫迅速?而且投资常常就是一种依赖对于局势做出的适时判断的行为。当一个外国基金经理,买入一只中国股票,他最初也许设想这个公司有10年的持续发展,准备长期持有这只股票,想必不该算作“热钱”,也许过一段事件,他发现产业形式发生了变化,或者这只股票价格有一次比较大规模的波动,让他的判断产生了调整,他决定套现这只股票。在他脑海中做出决策的一刹那,难道钱就变热了。

  如果我们这样定义“热钱”,那我们既要招商引资,大力吸引外资,又要防止“热钱”的唯一办法,就是规定外国投资者需要每天向我们的外汇管理局和人民银行汇报自己的投资意向,是不是想“短期”,“迅速”套现,一旦有这个倾向,就封锁账户,驱逐出境。要想保证汇报准确恐怕还得在每个外国投资者脑袋上还得装一个测谎仪防止他撒谎。

  但奇怪的是中国的外汇管制措施之严格是世界前列的,而且中国证券市场没有做空机制。比起那些对冲基金一类的金融工具高度发达的国家,中国的金融开放程度还属于很低的水平,为什么那些金融更开放的国家反而不害怕“热钱”呢?全世界现在大概只有中国人对“热钱”这个话题如此热衷。在网上用google搜索“hot money”的关键词几乎全是关于“china”的文章,怎么“热钱”这个妖怪专门跟咱们中国人过不去呢?莫非它看中国人钱太多了眼红?有专家告诉我们因为人民币升值造成的。但根据Bloomberg的数据,2007年,澳元对美元的升值幅度是10.86%,巴西雷亚尔对美元升值达20.18%,而与此同时,人民币仅对美元升了6.87%。2008年至今巴西雷亚尔对美元升值也比人民币强劲。但也没听说人家巴西、澳大利亚为了“热钱”一惊一咋的。

  更奇怪的是,在我们连“热钱”是什么东西,如何定义都说不清楚的时候,居然已经有专家学者很严谨地算出来,中国目前国内“热钱”有1.75万亿。

  

  热土,热钱

  

  这种对“热钱”的恐惧,形成了一种有压力的社会氛围,我曾经安排一位记者去采访一家投资公司的老总时,大概是我没交代清楚,那个老总给记者吓坏了,花了半天时间辩白,自己是投资,不是投机,生怕别人把他的钱和“热钱”联系在一起,要划清界限。

  定义什么是“热钱”?就好像要规定一个人三围尺寸是多少可以被算作是“美女”一样是没有意义的伪问题。但是讨论一个投资市场资金的热度却是有价值的。在我看来资金的热度也就是投资的活跃程度,而哪里的投资机会更多,哪里的投资基金自然更活跃。而哪里投资机会会更多呢?答案是,市场经济越不完善,信息越不对称,价格越被扭曲的地方投资机会越多。巴菲特有一句名言:“如果市场总是有效率的,我将会流落街头,沿街要饭。”这蕴含者一个道理,当市场完全有效的时候,再聪敏的投资者也无所作为,整个市场将在所有地方分享平均的增长利润。而当市场局部实失效,价值规律被扭曲的时候,对于价值发现者来说,恰恰蕴藏着投资机会。

  外资想来中国投资水务产业,是因为中国国内定价违背了其市场价值;中资公司到苏丹去投资石油也是同样的道理。任何投资者的“热钱”总是热切地去要发现那些被忽略的价值谷地,并去填平它。在这个意义上讲“热钱”是完善市场秩序的开路先锋。甚至可以说,拒绝“热钱”,就是拒绝市场经济的同意词。

  为什么我们称赞一个地方是一片“投资的热土”,是一个褒义词,而“热钱”就成了魔鬼呢?很多人爱举一些地区经济泡沫过后,长时期萧条的案例来说明,都是“热钱”撤走带来的危害,却很少有人去想这个地区当时热闹的时候,是不是给高估的浮华,埋下的深层次问题被乐观情绪所掩盖,经济衰退也有自身本质的问题。与其说“热钱”是罪魁祸首不如说,“热钱”自己也是被忽悠的冤大头。就好像一个纳斯达克上市的公司,短期的股价也许会受炒家一定影响,长期的走势,一定决定于这个公司自身的质量,它暴跌一定要从自身找问题,怪不到炒家身上,假如它自己是一个没有问题的好公司,炒家抛掉它,不是给别人捡便宜么?

  遗憾的是,非常简单的道理,如果我们把中国比作一个超级大公司,当它业绩下滑,市值下降,投资者逃离的时候,大多数人不去发掘这个超级大公司自身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得出了一个结论,都是“热钱”惹的祸。

  

  焦虑的“热钱

  

  下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假设我们身边存在“热钱”,这些钱是怎么热起来的呢?前面说到任何人都自己手里的钱都期望能保值增值,假设一个国家银行基本利率每年10%,而且物价稳定,那么大多数人最简单的反应,就是把钱存在银行里睡大觉。

  今天的中国已经不再是文化大革命人人都“无产”的状况,“无产者”不用担心资产贬值,因为他们反正什么都没有。有产者有了产就多烦恼,担心自己辛辛苦苦挣下的资产贬值。像老鼠感到不安全的时候会频繁搬家一样,人也是一个心理,总想把自己的资产放在一个可靠的地方,不要说升值,至少保值,或者少贬值,这种不安全感越强,寻找相对安全的地方的投资冲动就越强。

  用这个标准来看,哪个国家,通货膨胀率越高,贷款越困难,实际贷款利率越高,而存款利率越低。老百姓的资金不安全感就越强,想寻求稳妥的投资途径的冲动就越强。今天一块钱明天就成八毛了,大家都像泰坦尼克号上乘客一样,心里不慌的是少数,这个国家的钱就被加热了。

  至于一个国家为什么会搞的通货膨胀高,贷款困难,实际贷款利率高,而存款利率低,这是一个国家经济体运行效率的问题,根子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这点上我们应该向日本学习,在日本上世纪经济危机之后,大量的研究文章沉痛地反省日本自身的体制性问题,尤其是对“日本模式”的深入反思和扬弃,很少有人把问题往国际“热钱”上推。这种担当勇气和自省精神才是真正强者的姿态,所以日本这个能源和资源远比中国更依赖进口的国家,近年来通货膨胀水平却低于中国,而中国的一帮学者却在嗓门更大的抱怨“输入型通货膨胀”。

  美国这些日子来面临次级债的危机,而次级债的火热,很多也是靠来自中国这些国家的“热钱”的捧场,中国的国有银行是大手笔的次级债买家,美国次级债危机爆发以后,我看到所有的美国言论都是从反思美国自己金融体制的漏洞出发,没有什么人怪到“热钱”上。我很好奇,郎咸平这样英文也很好的学者,假如到华尔街日报发文章,会不会告诉大家,美国经济泡沫都是中国这些国家的“热钱”在捣鬼,要挽救美国劳动人民的财富,就要堵住这些“热钱”流出美国的通道。

  这个意义上讲,与其说中国经济是“热钱”的受害者,不如说中国目前的经济环境是制造“热钱”的加热器,而不知反省则更不可救药。

  

  抓“热钱”和猎女巫

  

  中国这场搜索堵截“热钱”的宣传战争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不由让我联想起,近代早期欧洲的猎女巫运动(witch-hunting)。那时善良的人们都紧张地瞪着眼睛四处张望, 看邻居老太婆在干嘛。一些学者更是兴奋地发表了大量学术论文为猎女巫寻找学术根据,比如当时有名的政治理论家博丹(Jean Bodin),1580 年出版《巫師的魔鬼术》一书,为他带来巨大的声望和收益,当时的人们都把他当作“最有良知”,“最敢讲真话”的学者。按照学者们的描述:女巫们是一个邪恶的有组织的团体,模仿天主教仪式但是程序颠倒,女巫们平时聚会叫巫魔会(Witches’ sabbat)往往三更半夜,全身涂抹特制油膏,赤身裸体聚集在一起,女巫们在在会上舞蹈、宴饮、吞吃小孩、策划在人间制造灾难。不幸的是,学者的研究成果和严刑拷打下“女巫”供词的完全吻合,更证实了人们的忧虑。据历史学家的考证仅1575 至1590 年见,法国洛林省之宗教法庭裁判官雷米就烧死了900 名“巫师”,可想而知他在当时一定被作为英雄倍受人民爱戴。有些可怜的女人,就因为家里有一把被人怀疑能飞的扫帚,养了只黑猫,或者向邻居借了把调羹,恰巧第二天邻居小孩得病了,就被举报为女巫,给送上了火刑架。在今天看来那是一场可悲的群众性歇斯底里,甚至愚蠢到可笑的地步,但为什么会在那个年代被几乎所有的人相信,而且延续上百年呢。

  究其原因这和当时人们的理性能力有关。那时在欧洲天主教神学是主导的意识形态,因此魔鬼说的思想大行其道,而且人民的思维水平没有经过启蒙尚处在混沌之中,对客观规律的认识能力也很低,认为世间万物为神所创。再加上当时的社会又很不安定,当时的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生灵涂炭,战乱又伴随着,农作物歉收、大饥荒,以黑死病、鼠疫的流行。人民处在恐惧之中,而全能的教会和教士们又无力帮助人民,转移注意力,告诉人们这些灾难都是由女巫的邪灵带来的是最简单的办法。

  此外的另类解释据我梳理还有三种:

  一种女权主义的解释是,疾病流行的年代,医师们生意很好,那时候的欧洲也和中国差不多,各家有些秘方,熬些草药,有些也真管用,一些男医生乘机以抓女巫之名散布谣言,打击女医生,借她们家里有瓶瓶罐罐的配药把她们指责为女巫,起到消灭竞争对手的作用;

  第二种是色情变态狂的解释,那时候高度保守,平时连女人的大腿都看不到,所以性压抑导致的变态狂比例很高。而审讯女巫有一项特权,把被逮捕的女子浑身都被剥得一丝不挂,除了头发以外,其他的体毛都被剃除,据说这是为了便于寻找可以确认有妖魔附身的黑痣与斑点等等);然后,再用铁丝把 她绑在拷问台上,

  由拷问者用针刺其全身,寻找“恶魔的痕迹”。幸亏那时候没有摄像机,这一幕简直和变态狂的色情电影一样。因此,在城市 和乡村中任何女子只因长得漂亮而招人妒忌,或因态度高傲而得罪了求婚者,一封告密信就会把她送上绝路,这些禽兽的变态的乐趣也得到了满足。我相信很多道貌岸然的审判官都把审讯漂亮女孩子当成了一项福利。

  还有一种革命版的解释,是当时的裁判官可以烧死“女巫”以后,可以把她的财产“充公”,举报者也可以分一大笔好处,这样广大人民群众举报“女巫”的积极性就特别高,和打土豪分田地的乐趣差不多,不少富有的单身寡妇就因此成了火刑架上的冤鬼。

  总而言之,以正义的名义,这帮家伙干的是最邪恶最荒唐的事情。

  但可悲的是那时候的欧洲老百姓自己也没有思考这种复杂问题的能力,有那些博学又有良知的学者告诉他们的道理,总是很容易相信。自然每当发生各种各样的灾祸时,稍加引导便坚信是邪恶力量在作祟,身边的人就可能被邪灵附体。今天如果发生了一场地震,我们会理解那时地壳的变化,但500年前的欧洲人们很容易相信,如果不是有女巫做法,为什么好端端的,地会抖起来呢。

  今天人们把中国经济遇到的问题,归于“热钱”作祟,同样反映中这种茫然和认知能力不足带来的恐惧。恰巧中国经济的走势,给很多经济学家包括政府官员带来了尴尬,他们在几个月以前还在告诉大家,中国股市“黄金十年”,“直上8000点” ,还要让人民群众有“财产性收入”。或者在地产商组织的论坛上,收了红包告诉大家“房价还要涨”,“2008年国内楼市无拐点”,没多久现实就抽了他们一记很大的耳光。但他们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于是把问 题推给“都是热钱惹的祸”是最简单的做法。收了红包还不担风险,当房价上涨的时候,他可以告诉大家,你看我早就告诉大家“热钱”要把房价炒起来,现在买不起房了吧,你们相信了吧!房价下跌的时候,他又可以说,你们看热钱一撤走,房价就下跌了,我早就告诉大家热钱可怕吧!!!现在你们相信我厉害了吧!反正对脑子不好用的人来说,话总能说圆。对于政府一些人来说,这也是很愿意接受的一种解释,就像毛主席不愿意承认是他自己的错误政策造成了大饥荒,而告诉大家都是因为“自然灾害”和“苏修逼债”一个道理。

  遗憾的是,中国老百姓也和500年钱的欧洲人一样面临某方面的理解力困难,全球化把世界连成了一体,什么汇率、QDI、CPI实在太神秘了,复杂的金融现象对于今天的大多数中国老百姓来说,比500年前的欧洲人理解地震和森林火灾还要困难。于是当有人以专家或学者的姿态告诉他们,有一个魔鬼叫做“热钱”,他们是从国外来的,中国经济出问题?就是他们搞的。中国老百姓便很容易相信这种解释。甚至有一本文采飞扬的书来描写这些热钱的威力叫《货币战争》,作者根据小说的情节,用《笑傲江湖》的笔法告诉中国人有一个叫“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邪恶组织,通过“严密的家族控制,完全不透明的黑箱操作,像钟表一般 精确的协调,永远早于市场的信息获取,彻头彻尾的冷酷理智,永无止境的金权欲望,以及基于这一切的对金钱和财富的深刻洞察和天才的预见力”,他们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为庞大的金融帝国”,正躲在阴暗处吞噬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财富。

  而有一些人,尤其是政府官员,自然非常愿意接受忧国忧民的学者们关于“热钱”的研究成果,并添油加醋渲染这个臆想出来的魔鬼的威力,再也不会有人说他们尸位素餐了,他们给自己找到了很多事情做,至少让老百姓相信他们在做很多事情,进而可以把自己包装成和魔鬼战斗的勇士,老百姓就会更加爱戴他们。

  听着“热钱”毛骨悚然的故事,中国老百姓可以暂时忘记自己钱包的损失,松一口气。谢天谢地,幸亏我们有这些中国金融安全忠实的守护者,要不然我们还不知道有多惨呢。当然还要感谢那些“最有良知”的学者,要不是他们提醒我们“热钱”的狼子野心,我们现在还蒙在鼓里那。

  不过这种恐慌迟早会消退,若干年后我相信研究“热钱”的一定不会是经济学家,而是社会心理学家的好课题,就像美国汉学家孔力飞笔下的大著《叫魂——1768中国妖术大恐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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