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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的这本仍然才华横溢和充满省略的书是以拉伯雷的《巨人传》为其开头的。实际上,那部异想天开的传奇故事被用来向今天的读者发出挑战,至少是出了一道难题:能否欣赏这样的小说是对我们的人性是否健全、是否具有的幽默感的重大考验:一个叫巴努什的人为了报复羞辱他的商人,他向对方买来一只羊,把羊扔进海里,接着其他的羊纷纷跟着这只羊往水里跳。商贩们忙来忙去,结果自己也"扑通、扑通"地落进水中。巴努什手握一只桨,他的目的不是搭救这些人,而是阻止他们重新上船,同时用动听的语句向他们描述另外一个世界的美妙景象。结果这些人全部溺水而亡。旁人向巴努什表示祝贺,又添加了一句:他曾经为那头羊向商人付的钱白白浪费了。在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昆德拉设想了好几个关于这个乱七八糟的场面的含义。它们到底说明了什么呢?quot;请猜一猜!"而他本人的答案是早已准备好了的:"每一个答案都是给傻瓜的陷阱。"也就是说,这仅仅是一场玩笑或狂欢而已,是现代精神的发明之一--幽默。而"不懂得开心的人们永远不懂得任何小说的艺术"。这昕上去不禁有点让人喋若寒蝉了:一不小心,我们就被开除到不能理解这种开心和幽默的队伍中去,被打人对小说艺术一窍不通的另册。
类似的狂欢或幽默在昆德拉本人的作品中也屡屡可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突出之处是关于性场面游行示威式的或烟花爆竹般的壮观描写。而它们独特的魅力实际上在于产生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效果。它当然是以1968年苏军入侵为背景的,关于这场流血冲突人们从中得到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少女们穿着短得难以置信的裙子,任意与马路上来往的行人接吻,以此来挑逗面前那些可怜的性饥渴的入侵士兵(而小伙子们则骑着摩托,挥舞着捷克国旗快速包围着入侵坦克)。这简直是另一场难得的狂欢节,昆德拉对此欣然表达道?quot;入侵并不仅仅是一场悲剧,还是一种仇恨的狂欢,充满着奇怪的(永远无法解脱的)欢欣痛快。"
注意这里:"无法解脱"这个词。这就是我为什么把这种狂欢称之为"欣快症"即一种病症的原因。这是一种奇特的、无法由自己终止下来的亢奋,仅仅是幽默的一种。在《被背叛的遗嘱》这本书的另一处,昆德拉又将其命名为:"兴奋"。"兴奋意味着在"自己之外"。""兴奋的声学形象是叫喊。"那么,小说作为现代文明的产物之一,是否也意味着这种叫喊?至少,昆德拉本人的作品(尤其是作品中那些最精彩的段落)的确给人这样的震耳欲聋的印象,私人空间和公共场所、人物内心活动和自然景色的描绘都充满了喧闹、喧响。
昆德拉表明自己是那位16世纪快活的法国人遗产的继承者。不同也不幸的是,今天的读者是在一种"背叛"的传统中生长出来的,他们对待庞大固埃的"爸爸"和昆德拉的态度截然不同:对前者,人们并不以他故事中所提到的地点里真实发生的事情来要求他(这让那位继承人艳羡不已);而对后者,人们却难以忘却作者写的是一个叫做布拉格的地方,免不了用在布拉格实际发生的种种复杂的事情来进行衡量、评判,于是发现这位作家对于自己原来所属的城市的描述是那么"不中肯"(伊凡·克里玛语),他笔下的布拉格是在那里住上一阵子、稍有能力的外国记者所能把握的。昆德拉认为这是一种快乐的传统丧失的缘故,他对今天的读?quot;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真是一场难解的官司:果真存在一个理想的小说的黄金时代?历史的发展仅仅表明自己是一场不适当的失误?将某种过去理想化是否和将未来理想化有着一些前后的继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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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昆德拉不知道这样一些东西的界限,他的头脑是完全开放的:忠诚与背叛、光明与黑暗、灵与肉、真实与想象、行动与不行动、信仰与不信仰、善与恶、可笑的事情与可怕的事情,以及音乐和小说,他把它们全部混杂在一起,随便交换各自的衣帽、面具,"模棱两可"、"绝妙的混乱",简直就是彼此不分。"各种反论相汇合,并被推向极端。""没有人正确,也没有人在这个盛大的相对性的狂欢节即作品中完全犯错误。"
这种对待世界的立场当然是宽宏大量的。关于小说,昆德拉指出它是"道德延期审判的领域",这是一个近乎辉煌的结论。但令人困惑的是,一方面他如此反对任何过早下判断的那种武断,坚持"相对性"的立场,另一方面却对小说匆匆作出这种傲然的、一锤定音的规定。"小说是引人发笑的","不必把一切看得这么认真",都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毫不含糊的表达。换句话来说,即对小说这种形式本身是否也可以"延期审判",让它"模棱两可"、"绝妙混杂"呢?开心的故事和不开心的故事、悉心的思索和不正经的玩笑、多种声音的对话和黑色幽默,何必不让它们作为不同的小说样式兼容并存、互相切磋和彼此激励?在这本书中和其他地方,昆德拉一再提醒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头脑是分作一半和另一半的,譬如说光明的一面和黑暗的一面,这一面决不和那一面沟通。我不敢说昆德拉本人是解决了这样的对立。他如此不宽容地将除"玩笑"之外的其他小说逐出小说之外,将任何道德判断的合法性逐出小说之外,甚至将生活本身逐出小说之外,包括他将读者分为懂得幽默和不懂幽默的两种人,他都是在表达一种深化矛盾的情绪而不是包容、综合的立场,他几乎是在表达他的愤怒而不是快乐。他自己也并非什么时候都是"玩笑"、"幽默"和富有耐心的。引导人们去"开心",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教化?
在这本书的某些地方,这种决断和愤怒达到了难以控制的程度。安塞迈特原是斯特拉文斯基最忠实的朋友,之来却成了后者的批评者,因为他反对斯氏拒绝把个人情感放到音乐中。昆德拉本人站在斯氏一方,这当然是他的选择,但他对安塞迈特的猛烈指责却不太符合他"延期审判"的立场。"见鬼!安塞迈特,最忠实的朋友,他知道什么是斯特拉文斯基心灵的贫乏?这位最热忱的朋友,他知道什么是斯特拉文斯基爱的能力?……我们能不能终有一天结束这个愚蠢的情感调查?这个心灵的恐怖?quot;这回可不像是一个狂欢者兴奋的喊叫了,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受伤者的叫喊。这个人想要死死捂住什么东西,捍卫什么东西。有些事情我不宜说,实际上也不该由我这样年龄上的人说。因为有些情况我自己也没有经历过,我不敢断定假如我面对它们时会采取什么立场。但我能明显感到在昆德拉竭力回避和拒绝某些东西的背后,存在着一种深深的隐痛。这个隐痛如此咬噬着他,也如此激怒着他,使得他在有些时候仍然像位斗士,悲哀的斗士。他为斯特拉文斯基所做的有力辩护不正像他本人最好的情感表白:"……指责他心灵"枯燥",是他们自己没有足够的心灵去理解他在音乐历史中游荡的背后是什么样的感情伤痕。"
这有什么奇怪的:在狂欢所包含的混乱的底部,蹲伏着一双始终忧郁的眼睛。思索总是从一个隐痛开始。一直在得出结论的做法(不管它们之间是多么不同),潜藏着难以释放的郁结。昆德拉并不像他自己所表明的那样,运用小说的方式打通了所有的界限,他的头脑和内心仍然有一部分是密不透光的。他的狂欢毋宁说是一种苦中作乐。"我的心抽紧,想着巴努什不再发笑的日子?quot;
欣快症的背后是羞辱、耻辱和失败。不,不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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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附录,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第337页)难道这句话本身不是深刻思索的结果?而它的出现是为了用来挪揄说这句话的人自己、是一种自嘲吗?听起来不像。这话出自犹太人民谚和出自昆德拉口中其含义毕竟不一样。
它仍然站在那个终极的立场上。它离上帝太近了,近得连上帝的表情都能看见。当其他人像傻瓜一样在黑暗中摸索同时纷纷掉入陷阱时,这个人已经得到了上帝特别的恩典,揣摩出了上帝的心思,他同上帝一道在旁边笑个不停。然而可以斗胆问一句:上帝他老人家岂能容忍身边有一个和他几乎平起平坐的人?此人真的是由上帝选出来充当自己的代言人和信使的吗?他站在那个笑傲人间的高度,简直就是以上帝的名义说话:
"我常想象拉法雷有一天突然听到上帝的笑声,欧洲第一部伟大的小说就呱呱坠地了。小说艺术就是上帝笑声的回响。"
"幽默:天神之光,把世界揭示在小说的模棱两可中,将人暴露在判断他人时深深的无能为力中……"
这些话表面上听来都是十分精彩和让人折服的(实际上我们大多数人处于和昆德拉一样的欣快症和忧郁之中),但细想起来,它们在什么地方隐埋着某种虚空的、不实在的东西,尤其是夸张的成分。人这种脆弱的必死者,这种肉身凡胎,怎么能够说他听见的恰恰就是上帝的声音?怎么能够站在那个最后的审判者的位置上、立在那块岩石上发言?指着某处说那就是最后的栖息地?看不出来昆德拉是那位"唯一的实在者"的信徒。但即使是,他也不能表明惟独自己理解了上帝的意图,上帝正好把真理放在他的口袋之中,而如果不是,他仅仅是采用一种古老而权威的形式说话,那么他便是一个伪预言家、伪代言人。他把自己生命经历中的某些东西塞到"上帝"的胸膛中,然后再把它掏了出来,说那便是"上帝"的心脏。
延期审判听上去是动人的,尤其是对于从来就未曾被赋予任何权力包括审判的权力的人们,这个表达恰好适应了他们彻底无能为力的处境,但它不能成为绝对的尺度(包括小说的绝对的尺度)--既然是人间的事务,为何不能由处于其中的人们部分地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同样,笑当然也是很诱人的,谁愿意整天苦巴巴的呢?但实际上也有该笑的时候和不该笑的时候,笑得好和笑得不好(不自然)之分,有各式各样的笑、各式各样的幽默之区别。正如人们的生活是具体的一样,笑也是十分具体的,视情况而定的,不存在什么脱离或不需要上下文的、来自上天的惟一的笑。在它面前,人们只有匍伏在地,接受审判的份儿。不,他们可以拒绝这样一种几乎成了准上帝也即伪上帝、伪神灵的笑声,虚无的、空洞的笑声,它们的存在几乎是为了羞辱人类或人类的自我羞辱。
狂欢而伴随着狂郁的昆德拉,还没有完全从他早年所迈入的神坛上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