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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黛云:二十一世纪一多元文化的世纪

  

  经济、科技的全球化,乃至某些物质文化(如时装、餐饮、建筑等)的全球化已是我们进入21世纪时必须承认的基本现实。在这种趋势下,作为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精神文化(哲学、宗教、伦理、文学等)的走向如何呢?是否也将和经济、科技一样逐渐一体化,也就是说逐渐“趋同”呢?这类文化有没有可能,或者有没有必要持续多元发展?

  文化的多元发展是历史的事实。三干余年来,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为代表的希腊文化传统,以孔、老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传统,以犹太教先知为代表的希伯莱文化传统以及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传统和非洲文化传统等始终深深地影响着当今的人类社会。

  从历史来看,文化发展首先依赖于人类学习的能力以及将知识传递给下一代的能力。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每一代人都会为他们生活的时代增添一些新的内容,包括他们从那一时代社会所吸收的东西、他们自己的创造,当然也包括他们接触到的外来文化的影响。这个传递的过程有纵向的继承,也有横向的开拓。前者是对主流文化的“趋同”,后者是对主流文化的“离异”;前者起整合巩固作用,后者起开拓作用,对文化发展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而横向开拓尤其重要。对一门学科来说,横向开拓意味着对外来影响、对其他学科知识和对原来不受重视的边缘文化的开发。这三种因素都是并时性地发生,同时改变着纵向发展的方向。

  三种因素中,最值得重视、最复杂的是外来文化的影响。就拿今天的西方文化来说,无论是在欧洲还是美国,我们到处可以听到或看到非洲的音乐和雕塑,日本的版画和建筑以及古代中国园林装饰的影响。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欧洲文化发展到今天之所以还有强大的生命力正是因为它能不断吸收不同文化的因素,使自己不断得到丰富和更新。同样,中国文化也是由于不断吸收外来文化而得到发展的。例如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大大促进中国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的发展。可以说中国文化受惠于印度佛教,同时,印度佛教又在中国得到发扬光大,其在中国的成就远远甚于印度本土。在印度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结合的过程中,印度佛教中国化,形成了新的佛教宗派,如天台、华严、禅宗等。这些新的佛教宗派不仅影响了宋明新儒学的发展,而且又传入朝鲜和日本,给那里的文化带来了巨大影响。显然,正是不同文化的差异构成了一个文化的宝库,经常诱发人们的灵感而导致某种文化的革新。没有差异,没有文化的多元发展,就不可能出现今天多姿多彩的人类文化

  既然多元文化的现象从来就存在,那么全球化趋势与多元文化又是什么关系呢?其实,“多元化”的提出本身正是全球化的结果。所谓全球化一般是指经济体制的一体化、科学技术的标准化,特别是电讯网络的高度发达,三者不可避免地将世界各地连接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使地球变成了一个“地球村”。全球化使某些强势文化遍及全世界,大有将其他文化全部“同化”和“吞并”之势,似乎全球化与文化的多元发展很难两全。其实,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全球化,多元化的问题显然也不可能提出。

  首先是全球化促进了殖民体系的瓦解,造就了全球化的后殖民社会。原殖民地国家取得了合法独立地位后,最先面临的是从各方面确认自己的独立身份,而自己民族的独特文化,正是确认独特身份最重要的因素。二战以来,马来西亚为强调其民族统一性坚持以马来语为国语;以色列决定将长期以来仅用于宗教仪式的希伯莱文重新恢复为日常通用语言;一些东方领导人和学者为了强调自身文化的特殊性提出了“亚洲价值”观念等。这些都说明当今文化并未因世界经济和科技的一体化而“趋同”反而是向着多元的方向发展

  经济全球化和后殖民状态也在西方社会引起了意识形态的大变动,这就是在文化方面以后现代性为标志的后工业社会。后现代性大大促进了各种“中心论”的解体。世界各个角落都成了联成整体的地球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每一部分都有自己存在的合法性,过去统帅一切的“普遍规律”和宰制各个地区的“大叙述”面临挑战。人们最关心的不再是没有具体实质、没有时间限制的“纯粹的理想形式”,而首先是活生生地存在、行动感受着痛苦和愉悦的“身体”。它周围的一切都不固定,都是随着这个身体的心情和视角的变化而变化的。这对于多元文化发展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解放。正是由于这一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深刻转变,对“他者”的寻求,对文化多元发展的关切等问题才被纷纷提了出来。人们认识到不仅需要吸收他种文化以丰富自己,而且需要在与他种文化的比照中更深入地认识自己,以求发展,这就需要扩大视野,了解与自己的生活习惯、思维定势全然不同的他种文化

  法国学者于连•法朗索瓦在他的一篇新作《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研究哲学不能绕过中国?》中有一段话说得很好。他认为:“我们选择‘出发’,也就是选择‘离开’,以创造远景思维的空间——由于遗传,我们与希腊思想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熟悉,为了了解它,也为了发现它,我们不得不割断这种熟悉,构成一种外在的观点。”其实,这个道理早就被中国哲人所认知。宋代著名诗人苏东坡有一首诗写道:“横看成岭侧成峰,上下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就是要造成一种“远景思维的空间”,“构成一种外在的观点”。要真正认识自己,除了自己作为主体,还要有这种 外在的观点”,包括参照其他主体(他人)从不同角度,不同文化环境对自己的看法。有时候,自己长期并不觉察的东西经“他人”提醒,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认识和发展

  最后,还应提到全球化所带来的物质和文化的极大丰富也为原来贫困地区的人们创造了发展物质文化和自身精神文化的条件。正是受赐于经济和科技的发达,人类的相互交往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频繁,旅游事业的开发遍及世界各个角落 。一些偏僻地区、不为人知的少数民族文化正是由于旅游和传媒的开发才广为人知和得到发展。尽管在这一过程中,不免会有形式化(仪式化)的弊病,但总会吸引更多人关注某种文化的特色和未来。

  由此可见,正是全球化带来了多元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但是,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仍然不能不存在尖锐的矛盾。要保存文化的多样性,那当然是各种文化越纯粹、越“地道”越好,但不同文化之间又不可避免地互相渗透、吸取,这种互相吸收和补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否有悖于保存原来文化的特点和差异?这种渗透交流的结果是不是会使世界文化的差异逐渐缩小,乃至因混同而特点消失呢?

  从历史发展来看,一种文化对他种文化的吸收总是通过自己的文化眼光和文化框架来进行的,很少会全盘照搬而多半是为我所用,取其所需,例如佛教传入中国,得到很大发展,但在印度曾颇为发达的佛教唯识宗却由于其与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抵触过大,而始终未能流行。法国象征派诗歌对2O世纪3O年代中国诗歌的影响很大,兰波、凡尔仑的诗歌曾被大量译介,而作为法国象征主义诗歌杰出代表的马拉梅在中国的影响却很小。这些都说明了文化接触中的一种最初的选择。

  另外,一种文化对他种文化的接受也不大可能原封不动地移植。一种文化被引进后,往往不会再按原来轨迹发展,而是与当地文化结合,产生出新的甚至更加辉煌的结果。希腊文化首先传入阿拉伯,在那里得到丰富和发展,然后再到西欧,成为欧洲文化的基石。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与中国原有的文化相结合产生了与过去很不相同的中国化的佛教宗派天台、华严、禅宗等。这种文化异地发展的现象,历史上屡屡发生。可见两种文化的相互影响和吸收不是一个“同化”、“合一”的过程,而是一个在不同环境中转化为新物的过程。正如中国古话所说:“和则生物,同则不断”,只有在不同中互相促进,才能创造新物,如果全然相同,就不可能继续发展,如此在不同选择、不同条件下创造出来的新物,不再有旧物原来的“纯粹”,但它仍然是从旧物的基因中脱颖而出,仍然具有不同于他物的独特之处,因此全球化和多元化的相互作用,其结果并不是“趋同”乃至“混一”,而是在新的基础上产生新的不同。当然,这并不排斥在漫长的社会发展进程中,人们会逐渐形成共同的价值标准,如和平发展、环境保护以及某些普世伦理等,这些共同的认知对于人类和平共处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即使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共同认知,在不同的地区和民族也还有其不同的标准、理解和不同的表现形式。

  总的说来,在可以预见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同传统的文化,特别是在人类文化史上曾经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不同文化还会长期得到继续发展,当然也很难说一切民族文化都能永世长存。历史已经证实,从长远来看,一些文化兴起,一些文化衰亡是不可避免的事实。目前存在的各种文化,由于种种原因,也不可避免地会有一部分在全球化的过程中逐渐衰落而消失。不同文化要得以长存,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它是否能在人类文化发展的进程中作出自己特有的贡献而有益于其他文化。如果一种民族文化以封闭求生存,只追求回复自身固有的模式,而无视如何将自身独特的文化开发为当今世界文化发展的有益资源,从而参与未来世界文化的建设,那就难免被世界所遗忘。

  因此,任何文化发展自己的同时,总要力求考虑到全球文化发展的需要,研究人类发展中所遭遇的共同问题,为促进这些问题的解决作出自己文化所能作出的特殊贡献,并以此作为自己文化发展的主要方向。这就是在全球意识观照下文化多元发展的总趋势。

  

  2000年1月于北京大学朗润园

  (本文原载于中国文化研究2000年春之卷(总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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