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阎连科的庄园被强拆,他想大哭——为了有了吃就忘了尊严的陌生人,也为那些像我一样热爱权利与尊严却活得像丧家犬之人。
三年前,作家阎连科在北京城郊买下一处田园,开始了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种菜、采蘑菇、湖上泛舟、收养流浪猫。但是这个庄园后来被强拆,即使以他的"著名作家"的影响力,也无法阻止强拆。阎连科只好写成《北京最后的纪念》,纪念已被拆除的711号园。
711号园让我想到了电影《Hello!树先生》的一个镜头:一辆宣传车在山西贫困的煤矿区开过,宣传着美好如太阳般灿烂的美梦:"这是一个让生活充满幸福……从60到200平方米,占地800亩,独具匠心的板型设计,将给您带来别墅的享受,对人的体贴关爱,对人格的塑造,对人居空间的拓展,幸福生活在不经意间流淌,太阳新城,我心中的太阳!"
只是不知道这些宣传到底是给谁听的-——大概不是现实中的阎连科,显然也不是影片中的树先生。
都说当代中国现实是一个最魔幻写实的地景。《Hello!树先生》以超现实手法,述说一个中国北方农村的黑色荒诞喜剧。
这部影片宛如贾樟柯"故乡三部曲"的延伸:同样是以山西为背景,探索个人命运和农村或县城的现实,关心底层小人物如何在生活在寻找梦想与尊严。导演韩杰确实和贾樟柯合作过,也和他是山西老乡,而这部片也是贾樟柯监制的。
电影中,农民土地被非法占用、开发公司在当地编织不切实际的发展梦想、以及一个明亮的新住宅将以奇怪的姿势出现在黄土地上。
而树先生也是每个小镇中都会有的人物:终日无所事事,心中有点自卑,但也有成功的欲望。他在工作时因为眼睛受伤而被解雇,更加游手好闲。
他是有强烈自尊的。当他的小弟们忙着工作,问他最近如何时,他会回答"最近挺忙的,好多人都找我"。但他并非只是一个阿Q,而是有着某种素朴的勇气:在兄弟被恶霸欺负时,他会挺身而出;在有酒意时,他会直接跟地方恶霸说:"占我们家地也不打声招呼,你仗你姊夫是村长,装牛逼是吧?"——只是,面对被打的威胁,他还是下跪道歉,但他要到房里道歉,为了他的尊严。
这个尊严只是在生活中不断被挤压。他必须害羞地和老友讨一份工作,害羞地追一个聋哑的美丽女孩。不过,当他靠着简短美丽的情诗追到女孩时,幸福真的来临时,他却不断看到死去的父亲和哥哥的幻影,以致于无法做一个正常的丈夫。但此时,他却奇异地拥有了预知能力,而开始受人尊敬,甚至被矿业公司邀请去参加开张剪彩。他成为一个成功的人。
树先生不断上上下下他的大树,不断在他的虚幻与现实的世界中进出,带领我们看到中国城市与农村的荒凉现实,看到人的脆弱与无奈、欲望与尊严。
导演韩杰说,"树先生懦弱到一种极限的时候,会用一种极端强烈的有动物凶猛那样的意识,夺回自己的尊严,貌似软弱和狡猾,实际上有农民骨子里非常强韧的那种根性。其实他不是预言家,只是道破了真相。"
的确,在这个充斥着谎言与虚伪的时代,说出真相的人反而被视为是一个狂人。而在体制与粗暴的资本不断压迫底层民众时,生活的尊严就成为他们最渴求的东西。尤其,就算有了世俗的名利成功,如果民众没有一套被保障的公民权利,仍然可能成为一条丧家之犬。
阎连科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这次经历使我意识到,一个公民和作家的尊严,尚不如一只饿犬向主人摇尾乞食重要;一个公民可享有的权利,还不如一个人手中握住的空气多。"
而当他回到也可能有树先生行走的农村老家,家人告诉他生活已经很好,不要再抱怨批评。但他说:"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是真相信这些东西,还是只想安慰我而已。我不知道这几年获得的财富,是否真的让中国人民坚信,吃得饱、穿得暖真的比权利和尊严更重要?或者,在他们看来,一盘饺子,口袋里的一点钱,比权利和尊严更有用?"
于是,这位当代中国最重要的作家他一边开车,一边没来由地落泪:"我只是很想哭。是为我母亲、兄长、亲人们以及那些同样有了吃的就忘了尊严的陌生人们,还是为那些像我一样热爱权利与尊严却活得像丧家犬之人?我不知道。我只想大声哭泣。"
文/张铁志 来源: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