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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是生命的黄金

当然,这种大智是无意识地表现出来的。但自然界里的万物,哪一种不是这样无意识地表现着它们的美?一棵树长大了,很美。一朵花盛开了,很美。一枚果子成熟了,很美。难道那棵树、那朵花、那枚果子,是为了什么才长的?是为了什么才开的?是为了什么才成熟的?是有意识的?是有目的的?生长本身就是目的。盛开本身就是目的。成熟本身就是目的。

它们生长、开花、结实,然后任由我们观赏、采摘,毫无怨言,不求回报。自然的造物,永远是这样的圣洁,崇高,没有私欲。有时候,我想,究竟是什么东西蕴藏在土地的里面,使它能永不绝迹地滋生出这样的纯洁之物、甘美之物?我真想走到土地的里面去看看。

天渐渐黑下来,几只迟归的鸟,还在田野上低飞,飞得很慢,是一种滑翔,看上去,那几只鸟就像睡着了一样。看来,鸟并不只是栖息在树上的时候,才像在睡眠里的。

傍晚的坟地,很安静,但并不使人感到恐怖。原野上的黄昏是一枚熟透的果子,比白昼更饱满、丰盈,比黑夜更清澈、透明。它既包含了前者,又孕育了后者。这是一天中最柔和的时刻。

晚风永远在吹,但它并不管它吹过的地方,是一片荒凉的坟地,还是一个丰美的花园。太阳也是这样,月亮和星星也是这样。他们只管照耀,并不管那被照之物,是高贵,还是卑微;是富有,还是贫瘠。

自然滋生万物但从不据为己有,任万物自由生长却从不加主宰。对包容万物的自然来说,天下地上,并不存在伟大和渺小的分别,一座大山和枯树上最薄的那片叶子,同等重要。这是事实,也是真理。

我走到我祖父的坟前坐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其实恐怖不恐怖,并不是来自于外部情境,而是来自于你的心。你的心是安静的,坐在哪儿都是安静的;你的心是喜悦的,做什么都是喜悦的。因为人活着不是靠身体,而是靠心。

祖父死的前一天夜里,我因为看一本小说看到很晚,就听到了扫帚鬼扫叶子的声音。第二天早上,月亮洼就刮了那场灾风。门前的椿树被刮断了一棵,猪屋顶上的茅草被刮得一棵不剩。祖父就在那天早上,一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椽子上。祖父死后不久的一天傍晚,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祖父的坟前,想着那场灾风。扫帚鬼扫叶子的声音,在心上一遍一遍响,但我一点都不感到恐怖,直到太阳没了。

1979年,我第一个从我们家里考出去,然后是我的妹妹和弟弟。月亮洼人说,那是因为祖坟埋得好的缘故。其实祖坟几年没培了,矮矮地夹在几座大坟之间,而坟顶早被野物拱塌,凹成了一个大洞,洞里又生出一大蓬野茨,春天一来,茨花就开得有红有白。

一直到1996年,母亲和大哥才给祖父祖母的坟立了碑。祖父的碑上刻着“祖德流芳”四个字,表达的仍然是那个意思:我们能读书,能考上大学,都是祖宗积德的缘故。

祖宗的确是为我们积了德的。祖父虽然一辈子都没有发财,婚姻也不怎么幸福,但他心地善良,心境宽敞;所求不多,喜欢帮人;苦了一生,但做了一生的好事。

虽然不是冬天,但河里的水已经很少很少了。我从干了的河床上走到河那边去,棉花田里我认识的人,或者认识我的人,喊着我,说:“回来了。”或者我说:“您在忙呐。”

实际上,在我18岁师范毕业,正式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之前,我一直都是这田野上的一个劳动者。而现在,我竟然成了一个看田的人。早上或是傍晚,我往田野上走的时候,母亲都会停下手里的活,问我:“去哪里?”我就像我父亲生前回答母亲那样,说:“我去看田,我去看田。”

我曾经在这田野上做过多少事呵。跟着姐姐和青年组的小伙姑娘们薅粟草。跟着老师或大人掐尖,打老叶,捉虫子。星期天去间苗,放了学去扯草、捡花。冬天割猪菜、拣柴火。夏天放牛、割草。农忙的时候,天不亮就起来跟在大人身后去割麦子、拣麦子;割黄豆、拣黄豆。

我从小就是一个勤快的孩子,欢喜做事。当我的妹妹和隔壁的玉香、云香,在屋后头的椿树下办“鸡果巴果”(就是办家家)玩的时候,我正在田边的沟里铲草。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田野上铲草。到了中午,太阳晒得地面发烫,我都不肯回家。

月亮洼的女人们就跟我母亲说:“华姿这欢喜做事,到了出嫁的时候,你只要陪一担箩筐、一根扁担就行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一种革命色彩很浓的婚礼在月亮洼流行过一阵子。一个叫火香的女孩,当时是大队的妇女干事,她从七队嫁到二队,就是挑着一担箩筐,戴了一朵大红花,欢欢喜喜地走过去的。

我把一满背篓的青草背回家,倒在禾场上,散开了晒。青草慢慢失去水份,变枯变干。太阳偏西的时候,满禾场上都是黄蜻蜓在飞,弟弟举着竹扫帚守在篱笆门口打蜻蜓。这时,我和祖母就开始“搅搞把”。“搅搞把”就是把晒干了的草,搅成一个一个的大麻花。这样,等收购牛草的人来了,买卖起来就很方便。“搞把”搅完后,我就把它们堆在猪屋里的搁板上,或者屋檐下的鸡笼旁边。

到了冬天,农场里收购牛草的人来了,父亲或母亲就把“搞把”卖了。卖“搞把”的钱,用来称盐、打油、买洋火(火柴)。有一年冬天,牛头岭农场的人来收牛草,在邻村的村头设了一个点。因为是夜里,他们就把灯挂在田边的一棵榆树上。母亲挑着夏天攒下来的几个“搞把”去卖,我跟在她的身后,给她作伴。走到生产队牛屋垱头的杨树下时,我们意外地拣到了一个喂牛佬丢失的“搞把”。母亲就像拣到了一块黄金一样地欢喜。那时候,一斤干草只值几分钱,一个“搞把”也就是角把钱而已。那天夜里,我们的干草卖了多少钱,我不记得了,但我一直记得母亲那欢喜的样子。母亲瘦小的身子挑着“搞把”在黑夜的田野上走,“搞把”拖在地上,发出“唰唰唰”的声响。我们离那棵榆树越来越近了,离那盏灯越来越近了,我终于看见了母亲的笑脸。

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田野上铲草。但我对干草换来的钱并不感兴趣,我不是为了钱才去铲草的。我喜欢在田野上铲草的那种感觉。我喜欢青草的清香,也喜欢干草的香味。经太阳晒过的干草,与青草不同,它有一种阳光的味道。实际上,阳光也是有香味的,只不过我们的鼻子不够灵,因而很难闻到。只有凭借太阳晒过的东西,比如麦子、稻谷、干菜、干草等等,我们才能闻到阳光的香味。

时至今日,我离开田野已经很多年了,但我对草的香味仍然非常敏感。一丛长在路边的草,一定会使我感到喜悦。看到一片草地,我立刻就会产生一种赤足在草上走一走的渴望。

我为什么那样喜欢在田野上劳动呢?答案也许只有一个:因为劳动使我快乐。我沉醉其中,当然就不觉得苦和累了。实际上,一上小学,我对读书的喜欢,就远远超过了对干活的喜欢。一张印了字的纸片,在风中飘来荡去,我看见了都要捡起来看一看的。

夜色更浓了,田野上的人开始收拾农具回家了。我绕了一大圈,又沿着竹林回到了潭口。回了家的人开始开灯、关门、洗锅、烧夜饭火了。几分钟后,田野就沉寂了。

夜色笼罩着万物,使人觉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在这片原野上发生过、存在过;好像什么都不曾来临过、出现过;没有光,没有声响。一切都消失在无限中,是那种真正的“万籁俱寂”。

一个生长在城市的人,如果从来没有在乡村的夜里住过一个晚上,没有在那里度过一小时春夏秋冬的生活,没有在黑夜里独自行走,看时光在黑暗的田野上奔驰而过的姿容,其实是无法真正理解什么叫“万籁俱寂”的。

因为喜欢田野的缘故,每次回到月亮洼,我都要去看田,就像一个在田野上劳动了一辈子的老农那样。有时候在早晨,有时候在黄昏。因此,一年之中,总有几次,我能看到黄金般的田野的早晨和黄昏。与我那些很难有机会和时间走出城市的朋友相比,我觉得我真是一个幸福的人。

这种幸福让我心里存满充充足足的喜悦

喜悦就是我的黄金。是我心中有爱又蒙神爱的一个见证。

我想,如果你能快乐地度过你的每一天,使你的生命像田野上的树一样自然、健康,像田野上的花朵和果实一样芳香、饱满,那么,整个自然界都会来祝贺你。甚至,上帝都会来祝贺你。这是真的。

以前,我常常讲痛苦,思考痛苦。但现在,我要讲喜悦,经常地讲喜悦。即便我心怀苦楚时,我也要讲喜悦喜悦是生命的黄金,是生命的光。只有喜悦才能真正使人富有。人的所需有限,但人的欲望无穷。如果活着没有喜悦,那么生命就真正陷在黑暗和贫穷里了。

感恩赞美能使人喜悦;宽容饶恕能使人喜悦;给予和关心他人,能使人喜悦;少怨天尤人,多自我承担,能使人喜悦;放下心中的仇恨、抱怨,能使人喜悦;停止诅咒,开始祝福,能使人喜悦。我们的身体是上帝的圣殿,我们应该加倍地爱惜它,使它每天都处在一种喜悦的优美状态里。

我听过这么一个小故事:有一个父亲,带他的小儿子到朋友家去玩。那孩子在玩的时候,把手伸到一个花瓶里,取不出来了。怎么办呢?这是一个很好的花瓶,他们都不忍心打碎它。那个父亲就对他的儿子说,把你的手指伸直并拢就能出来了。但那孩子说不行。因为他的手里有一分钱,他必须握紧他的手。如果他把手指伸直,那一分钱就掉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就是那个孩子。为了那一分钱的利益,把自己的手和心给捆绑了,使它们不得自由,也不能喜悦。我们使自己成了这个世界的苦役,我们却还不知道。

我们的心其实就是一块田,你不在那里种玫瑰,它就会长荆棘。喜悦就是使我们富有的玫瑰,贪欲就是使我们贫穷的荆棘。一个内心被各种贪欲所捆绑的人,他实际上是这个世界的苦役,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一块田在那里,如果你不耕种,荆棘就会生长。你去看看这个世界,荆棘已经蔓延到什么程度了?所以我们要守护我们的心,就像一个勤勉的农民守护他的田那样,使它只长玫瑰,不长荆棘。

我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到最后,我的看田,实际上成了一个喜悦的看田者的遐想。

文/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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