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动机在杭州
对于身体和感官都受限此时此地的我们来说,回忆,真是个无奈却又安慰人心的词。欢乐、痛苦、激动、忧伤,所有曾经的经历和体验,都会随风逝去。
好在,我们还有回忆。
一段再美妙的旅程,如果没有回忆,也会失去意义,一段再无望的感情,因为有了回忆,也有了些许价值。我们都期待,记忆能把曾经的体验和感受,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做成记忆罐头,需要的时候,可以拿来品尝。
正如夏宇的诗,“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
我们相信记忆,相信它忠实地记录着我们的过去,也相信它能引领我们走向更好的未来。因此,我们会根据记忆,来为现在和未来做决定。但似乎,记忆罐头有我们所并不了解的制作工艺。它总是把我们引向歧途。
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Dianel Kahneman)相信,存在着两个完全不同的自我:负责体验的“体验自我”和负责记忆的“记忆自我”。“体验自我”用于评价此时此地的感受,而“记忆自我”则用于评价和记录过去体验到的感受。按道理,“记忆自我”所忠实记录的,正该是“体验自我”曾感受到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记忆自我”看起来更像是“剪辑师”而不是“录像师”。
做过老式结肠镜检查的读者都有这样的印象:这个检查真是让人既羞且愤痛不欲生。Kahneman 曾做过这样的实验:让两组患者在痛苦的结肠镜检查后,评价刚刚体验到的痛苦程度。A组患者的痛苦体验持续了8分钟,而B组患者的痛苦体验持续了24分钟。区别在于,A组患者的检查在最痛苦的时候,戛然而止了。而B组患者,在经历了与A组患者同样的痛苦检查后,医生并没有把结肠镜从他们体内抽出,而是额外做了一段不那么痛苦的检查。
对“体验自我”而言,B组患者被“买一送一”,收获了另一段痛苦的体验当赠品,理应更加痛苦才是。但当要求患者回忆并评价刚刚经历的检查的痛苦程度时,B组患者所回忆的痛苦程度却远低于A组患者。附赠的痛苦不仅没让“记忆自我”反感,反而催生了他们给医生送“妙手回春”牌匾的想法,只要医生在检查的结尾,更温柔些。
在另一个相似的实验中,Kahneman等人让一些实验者把手浸入冰水中——这会是痛苦体验,但不至于受伤。在一种实验条件下,被试把手放入冰水浸了60秒。在另一种实验条件下,被试把手放入冰水中浸了90秒,但是在后30秒,实验者会悄悄打开温水阀门,让水温升高1摄氏度,以使被试感受到的疼痛略有缓解。被试都体验了60秒和90秒两种浸冰水模式,然后被问及,如果要再浸一次冰水(什么?还要再来一次?)他们会选择哪种。当然他们并不知道两种浸冰水模式的具体持续时间,只能依靠“记忆自我”对两者的印象来做决策。
如果让“体验自我”来做决策,估计他们会毫不犹豫选择“60秒”模式(傻子才选择多浸30秒呢)。但是“记忆自我”却全然不顾“体验自我”要多体验30秒额外的痛苦,固执地认为“90秒”模式的感觉更好:80%的被试选择了90秒模式。显然,对于记忆中的感受而言,持续时间不是问题,高潮和结尾才是问题。Kahneman 把记忆的这种规律称为“峰值-尾值定律”(或峰终定律,peak-end rule)和持续时间忽略(duration neglect)。
是的,虽然对于“体验自我”而言,3个月的快乐时光比1个月的快乐时光包含更多内容,你却别指望“记忆自我”会拿枝红笔把时间当作重点标注出来。记忆只有闪光灯,没有计时器,只记精彩瞬间,不记多长时间。制作记忆罐头就像拍一部电影,为了讲好故事,导演的心思都用在了电影高潮和结尾(也许还有开头)部分,至于中间那没有起伏变化的情节,无论快乐悲伤,都会被导演冷漠地以“XX年后”的字幕一笔带过。而这,也许却是“体验自我”最珍视的时光。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打开记忆罐头,会发现罐头里装的不是感受,而是一个故事。大部分感受,都烟消云散了,除了附着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上的那些。而记忆中的故事是喜剧还是悲剧,可能取决于,当你问“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时,得到的回答,是“爱过”,还是“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