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能不能留块空位子在心里最高的地方,别用“意义”和“理论”去填满呢?占了那块位子,才是最重的暴力,不管是体制的还是个人的。—— www.
在波士顿念书的时候,有个冬天的冷冽清晨,我走过学校小山的石阶,看见一只大眼睛松鼠如石雕般面对着我,我的脚步也没惊动到它。我停下来,蹲下来,跟它对视。它想要做什么呢?作为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类,我闪过一个念头,手里有块面包就好了。现在,我只能跟它对视,无法表达我的“好意”(表达“好意”很重要吗?)。
接着我又闪过一个更愚蠢的念头,如果它是一个人呢?一个乞丐?也许我会叮当响的扔钱(不好意思扔面包),然后像鸽子遇风一样扑棱棱的惊走(这我都不好意思说是在表达“好意”。----表达“好意”很难,或者说心里有个“好意”很难,除非你觉得这很容易。)
我站起身,从石雕般的松鼠边静悄悄的经过,没有找到任何机会留下属于我的痕迹。(人很想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是不是?)
看到动物狼吞虎咽吃人喂它的东西时,人会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不知你见没见过一群孩子争先恐后喂笼子里的兔子吃东西的热忱,哪怕一眼就能看出那只兔子已经严重超重。做爹娘的,为了让他们高兴,得先掏钱买一份,比较受欢迎的胡萝卜丝儿要比生菜叶子贵一点。等你胡萝卜丝儿塞进去的时候,兔子就不理生菜叶子了,所以最好还是买胡萝卜丝儿。
对人类来说,便宜的生产良好自我感觉的方式,似乎跟食物差不多重要。看孩子喂动物的热忱(甚至虔诚),你就明白了。当然,我喜欢孩子。我喜欢孩子,是因为他们无厘头。他们不会为自己的无厘头寻找理由,或者还不善于寻找理由。(是谁布置了喂兔子的机会?)
当人把多余的食物塞给人的时候,大凡不会有啥良好的自我感觉。所以人会避免这种情形,而去喂动物。同时成人会避免让孩子离乞讨的人太近。所以我觉得我们经常在“剥削”动物,让它们生产人类的必需品,不太容易从同类身上获得的。不是牛奶鸡蛋那一类东西。
捐钱让机构做(或捐税让机构做)要好很多----你必须要避免那种人跟人的直接接触,才能让那堆多余的什么东西更高效的生产出良好的自我感觉。“不接触”允许你过滤掉所有的PM2.5,你又可以呼吸让你健康长寿的纯净空气了。
但通过动物来生产良好的自我感觉也不那么容易,除非你认为这很容易。如果你给一个拯救动物基金会捐一大笔钱,你可能会在远望中充满良好的自我感觉。在你脑海里会隐隐约约出现许多只流浪狗终于过上安逸生活的图像。可你不太会有勇气去收养一只经历了太多沧桑的流浪狗或笼养狗,如果有人告诉你,他可能一辈子都会对人不信任,躲避,甚至有不可”矫正”的行为问题比如撒尿或者吠叫。就算你再“关心”他再“宽容”他,可能也无法再“感化”他。(人都希望“感化”别人对不对?)你为他做了很多事情,你期待他的感激,你期待他像别的“正常”狗一样对你亲热,可他却对你冷漠。(人都希望别人“感激”他对不对?)你会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个念头----“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你这没有希望的东西”。你压抑下去,那个念头还会冒出来,你压抑下去,那个念头还会冒出来。所以还是不要开始的好。
你不可能“直接接触群众”或“直接接触人民”,你只能“直接接触”一个狗生或人生。你“直接接触”一个狗生或人生的时候,你也是在作为一个“动物生”或“人生”被“直接接触”的。
不以“感化”那条狗作为目的,只是无厘头的说,好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他继续生活下去。做好准备,忍受他无穷无尽的躲避和不信任。这就是我所想的,做无望的事。
其实也不只是收养流浪动物的问题,养宠物也是如此。你要给一条狗一个生活框架,让它仰赖你的给予和关注生活----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是不是一件“好事”。你知道那条狗有很多“不幸福”的时候,你知道你并没有让他特别“幸福”,你不是什么完美主人,或者“主人”注定不是个什么好角色。“养了就是养了呗,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养”。它成为了你的镜子,时时照到你的样子。
“直接接触”总能让美好的东西变成一地鸡毛,包括自己。做无望的事,就是在“直接接触”的状态下做事。
我之前说过“杨柳风”这本童书,很温暖的动物小说,爸爸讲给因病失明的儿子听的。但我一直忍着没说的是,据介绍说,他儿子在十八岁的时候还是离开了爸爸,而且是自杀。那位爸爸所有做过的事情,那本书,那些故事,那些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失败了呢?是不是一定要有“效用”----能“有效”的保持孩子“心理健康”才不算失败呢?(所有的家教秘诀早教秘诀不就是为了“有效”吗?)也许是的。对那位爸爸来说,他一定会承认这个”失败“,这个对他人生意义产生威胁的”失败”。他不会说,“失败”也是人生意义的一部分。他不会说,不论如何失败,我的人生是“有意义”的。(”意义“很重要吗?对良好的自我感觉来说是的。)他做事情的时候,是不考虑“人生意义”的。不是对“人生意义”的追求让他的故事更温暖,不是对“人生意义”的追求让任何故事更温暖。写故事也是在做一件无望的事。
这两天,我的脑子里一直执拗的盘绕着甘地的话:人生是一场实验。这意味着什么?我忽然发现,实验意味着失败的可能呀。人生是一场实验,意味着最终人生是可能失败的,而自己只是一个教训。不用说什么我在某些方面是失败的,而在”人生意义“上是成功的。
最近关于“波士顿”的那个争论,好多是关于学雷锋做好事的。看上去好像外国人学雷锋做好事的模式就是比我们搞得大,铺得开,有“效用”。我来讲一点不同的模式吧。也有年轻人大学毕业之后(比如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去一个全纳学校做助教至少几年(不是几个月,而且没有限期),每天跟一个接近成年人那么大的自闭症少年(长得比他还高)朝九晚三生活在一起。当然他的收入是可以的,能获得一份“正常”生活,甚至过得还不错。但他每天的工作很少有什么让他激动的地方。我敢说没有多少人能耐得住这么“枯燥”的工作----估计不比流水线好玩。如果一个3岁的自闭症孩子,你天天教他/她,还会梦想着有一天出现什么奇迹,他/她“正常”了,他/她甚至“超常”了。对于一个15岁的严重自闭症少年来说,你已经很难在他身上保持梦想了。更多的,你是在和他相处,在陪伴他。一天一天,他看到你会高兴,会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忽然给你一个紧紧--太紧--的拥抱(本来只给妈妈的),会跟你形成交流的“小暗号”,别人不知道的。但你不能再期待他按部就班的在语言或认知上“发育”到另一个水平,你会担心他离开了你,或者不再上这个学校以后该怎么办,你会担心他妈妈先走了该怎么办。你每天的日子会过得极其重复而没有新奇,你的语言大部分失效。如果讲求“效用”,那么你应该去教许多小朋友语文,跟他们分享英国文学和哈姆雷特的魅力。或者去参加创业团队嘛。
这是一份“直接接触”的工作,再直接没有了。这是一件无望的事,再无望没有了。
那位年轻人还讲了一口流利的法语,喜欢法国文学。那他为什么会选择一份让美丽的语言失效的工作呢?我觉得最傻的事情就是当记者的人跑上去问他一句,“请问你为什么会这么选择呢?”(答案重要吗?答案重要吗?----除了回答“我要寻找人生的意义”,你还能想像别的答案吗?既然你知道了你为什么还要问?)
你就不能隐形的旁观,记下他一天做的所有的事,以及他一天说过的所有的话吗?(其实他每天还是说很多话的,对他的自闭症学生----许多都是在自问自答。)
甘地喜欢工作。但他在跟病人产生关系的时候,做的事情是“护理”而不是“治疗”。“护理”是在无望的时候还陪着。那个人已经无力对你表示感激了,只能对你发泄他/她的痛苦。
我知道自己很少用这种“不太好”的态度跟人说话,不够温暖,不够圆润。我不该传达这种“负能量”的。大概我也急了吧。
能不能留块空位子在心里最高的地方,别用“意义”和“理论”去填满呢?占了那块位子,才是最重的暴力,不管是体制的还是个人的。
文/simplesi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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