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泉学院
文/南桥
2014年5月5日,重庆南开中学彭书涵被美国深泉学院录取,引发了一阵“深泉热”。加州沙漠地带的深泉学院,是一所只有25个学生的“初等学院”,突然在一个十几亿人的国家走红,是件颇耐人寻味的事。
走红的原因,显然是大家对现行教育不满,千方百计寻找新的模式。一些另类的教育思维,离我们熟悉模式越远,越容易被追捧。在寻求另类的同时,思维的座标,却又还是熟悉的精英教育。深泉被吹嘘成比哈佛还难进的大学。网上有文称,深泉学院SAT2300是“起评分”。该文还列出了彭书涵的成绩:“托福110分,SAT 1 2280分,SAT 2 2400分(满分),4门AP 全5分”。试图降温的文章,如 《还原被神化的神泉学院》,评判标准仍然是录取难不难,申请的人多不多,教授是不是名师这一套。结果不过是说,深泉根本比不上哈佛。两种学校性质不同,这种对比是有缺陷的。另外,包括深泉在内,美国高校的录取,过程比国内高考复杂,不存在单一分数线概念。深泉网站上的招生页面,只列了个SAT成绩的范围(700 Verbal, 700数学),但警告说: “关于统计数字,要记住永远不要相信它们。… SAT成绩低一些的学生,也鼓励你们申请,因为我们在申请过程中更看重你的文章和面试。”
这学校是一两年制初等学院,无法颁发本科文凭,学生上完两年后通常转学去其他地方。学校有 “牛仔大学”的诨名。如果非要贴标签的话,它的教育模式似乎更贴近中国晏阳初、陶行知等教育家所倡导的平民教育,而非哈佛、北大那种精英教育,哪怕有学生后来转入常青藤名校。
深泉学院更应该让我们关注的,不是它作为一个转学“跳板”的成功,而是它所做的教育尝试。《安提阿评论》1999年曾刊登英文教授布鲁斯·弗莱明(Bruce Fleming)所撰写的一篇长文《深泉学院牛仔午餐》(The Deep Springs College Cowboy Lunch) ,描述他在该学校短期任教的经历,非常值得一看。弗莱明教授在学校商店里看到一个体恤衫上,看到学校创办人怒恩(L.L. Nunn)和列宁的像并列在一起,体恤衫前面写到:“1917年全世界开创了两个乌托邦”。背后写着:“只有一个活下来了。”
成立于1917年的深泉学院,实质上是一个教育乌托邦。学生在这里通过学习、劳动和自治,接受一种非常不同的教育。人少事情好办,维系下去不难,能否大面积推广则值得怀疑。弗莱明去的时候,学校牧场上有三百多头牛,在经济上无法自负盈亏,也无法像外界说的那样自给自足。学校下蛋的母鸡被野猫吃掉,学生吃的鸡蛋还是从外部运来。这儿学生也不是什么农活都学。弗莱明介绍说,骟牛的差事,是由学校牧场工头七岁的女儿做的。看这丫头眼睛不眨把牛的睾丸给取出来,对二十五个青春勃发的小伙子一定极有震慑作用。
学校的牧场,如果请墨西哥工人,做事可能比这些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更麻利。但学校就让这群小伙子在这里除草,挤奶,修水管,和二十多个其他小伙子朝夕相处。这都是有益的苦修和磨砺。在中国也好,美国也好,大部分家长都担忧自己的孩子被娇惯坏,希望孩子接受一点磨砺。这种初衷是好的,但中国孩子是否要到美国接受这种“牛仔”的训练,则要另当别论。深泉学院能把舆论搅得天翻地覆,引发无数人的向往。而国内农村孩子,有的几乎天天做类似的事情,想吃这种苦,有的是地方。深泉学院引发刷屏之后,有人发现,其实中国有类似的学校,如安徽休宁的“德胜-鲁班木工学校”。 深泉那种山谷、土地,中国到处都有。现在也有家长,在做这方面尝试。最近一本流水账式图书《下乡养儿》出人意料地热销,这说明不少家长有让孩子脱离现行教育框架的强烈欲望。我倒是希望国内多一些本土 “另类”教育,积少成多,慢慢改变让人不满的教育大环境。
深泉学院是从教育的工业化思维转换到农业化思维的有益尝试。这尝试有革新的内容。 课程的设置事关传统、环境和师资,改革起来内容复杂,过程缓慢。其间教育目标、学生兴趣爱好和社会需求可能各行其道,甚至南辕北辙。深泉学院的课程设置非常灵活,学生参与课程的定制,教育内容老师学生协商,这一点倒是非常值得国内学习。就在不久前,还有一位职教老师来信跟我抱怨学生缺乏任何学习动力,老师再怎么辛苦都没有用。既然这样,不如死马当活马医,用深泉学院的课程设置方法,深度改革课程内容,或许还能让学生的兴趣起死回生。
但深泉的做法也有思维倒退。如今对年轻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抱怨不少。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想办法把他们扭转过来,让其向着三头六臂全面发展的方向发展? 农业经济下人要学习很多农作技能,方方面面都要学。到了工业时代,生产线式教育使得人们可以专注于一项工作。诚然,过度专业化会导致眼光狭窄,但只要自我戒备一些,时常反省,倒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弊病。知识经济年代,与前工业时代有些类似,知识、技能会相互关联,和农业时代有些相似。但实际上,而今大部分人一辈子只要有一门专长,就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未必需要样样精通。弗莱明质疑那种上午读卡夫卡,下午去拔草的全人教育。
弗莱明本人原为美国海军学院的教授。在海军学院,他是一个有些反体制的刺儿头式老师。例如,他不大掩饰对学校招收黑人学生运动员的反感,认为学校对这些学生的迁就,降低了整体学术水准。2011年,他选用某诗歌材料据传有种族歧视和性暗示嫌疑,被两个学生投诉,校方将其停课调查。这样一个在 教育“体制” 内格格不入的怪人,到深泉学院任教,会不会如鱼得水?
他去了之后,觉得新奇,又有些失望。他发现,深泉的学生有时候受环境影响,过于闭塞,缺乏大学校学生对于不同观包容和鉴别。有时候这些学生把混穿他人衣服、不顾及各自隐私这些做法,当成一种标榜身份的另类。在尚有身份焦虑的小年轻中间,有这种标新立异心态很自然。但是一直这样下去就难说了。幸亏这学校只有两年,如果是四年可能很多学生无法接受。
事实上学生在这里的两年,大部分人过得并不愉快,这和外界的浪漫想象完全不同。弗莱明说奇怪的是,为什么说起“牛仔学院”,就能引起各种浪漫想象,让年轻人乐于前往。他家在东部,周围有不少养鸡的农民,为什么鸡农就不能引发同样的想象呢?其实有什么差别?牛仔策马奔驰,在星空下睡觉,居无定所,或许因为生活方式的粗糙,最后不得善终。大部分人,比如新英格兰某地的鸡农吧,娶妻,生子,买房,养狗。他们维系庸常生活所需的坚强、忍耐和妥协,或许比牛仔们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做法更为高贵。学习也是一回事。酷不酷是一回事,有效无效是另外一回事。深泉学院能给人很多启发,但千万不要启发我们去抄近路。我个人认为,老老实实地把现有教育体系修理好,比推倒重来另搞一套更宝贵。
文章的结尾引述了一个笑话,说天堂就是让瑞士人做酒店管理,法国人当厨师,意大利人做情人,英国人当警察。地狱是英国人当厨师,德国人当警察,意大利人做酒店管理。而深泉的思维,是指望其毕业生酒店管理、厨师、情人、警察都能系于一身。一辈子很短,能做好一样事情,或许就够了,有必要把学生当成八面玲珑的达芬奇式全才去教育吗?
本文首发于《南方都市报》2014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