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佳玮(微信号:张佳玮写字的地方,zhangjiawei_1983)
张岱写过一个段子,说明末时候,扬州瘦马——也就是职业小妾——很有名。但瘦马们不好出来招徕生意,便有些老婆子,负责拉皮条。哪家官人想讨二房,略透个风,自有这等婆娘上门。去姑娘家,然后:
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
曰:‘姑娘借手。’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
曰:‘姑娘相公。’转眼偷觑,眼出。
曰:‘姑娘几岁?’曰几岁,声出。
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
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
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牙婆所做的,其实就是在不彻底撕掉姑娘自尊的前提下,让她给买主全面陈列一番体态姿容。又牙婆者,兼营人口贩子也,所以瘦马这些姑娘都是苦命:从小被拐被卖,魔鬼训练,末了拿出来做玩物秀一遍,任挑拣。像上面这套程序,何处想来?可见牙婆们的思维方式,已经是很男性化了:一套程序,都是顺着男人想法在摆弄,周到,但让人犯恶心。
《金瓶梅》/《水浒》里的王婆是个神人,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而且又会做马泊六——马泊六据说原来叫马泊留,是西北一些被迫做营妓的姑娘。王婆这里的意思,基本就是地下情接头员——我以前怀疑:她老人家一口气忙这么多活,还要操持茶坊,如何做得过来?后来大概明白了:她老人家做职业一多,黑白两道都通,穿门过户,各家女眷都熟,人脉很搭,所以就能耐了。
《金瓶梅》里,孟玉楼嫁西门庆,也有媒婆居中调停。孟玉楼是有钱寡妇,地位自然比无依靠的瘦马高,但程序还是那套:西门庆上门,先打点了老婆婆,然后媒婆引孟玉楼见西门庆,奉茶,媒婆还要伸手掀孟玉楼裙子,给西门庆看那小脚——可见拉裙子这种事,婆子们做惯,大家都习以为常,不觉得这是侮辱人了。
这些事儿里,比较可惊的一个事实是:
在男女关系的事情里,许多大妈,肯去充当男人的帮凶,事事都在顺着男性思想来。老鸨、嬷嬷、婆婆,三姑六婆,都如此。贾宝玉疑惑过,怎么这班女子,一摇身变成大妈,就忽然都变那么可憎可厌哩?巴尔扎克说,女人到了一定岁数,就会把女性特征都蜕了,然后分外不要脸起来。
这些阿姨,现在依然存在,只是换了个身份。她们云集在姑娘们周围,乐滋滋的劝她们嫁。这类阿姨经常反客为主,兴致盎然的追问你的兴趣和历史,谈论她先知先觉、早已为你相好的一堆选择。马拉默德有个小说叫《魔桶》,一个犹太媒人家藏一个魔桶,装满了各类女孩的资料,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我们这里的老太太不稀得用这个,也不使电脑,东西全装她们的大脑里,偶尔有个皱巴巴的小本儿。倒背如流,有求必应,花团锦簇,明码标价,而且泼辣大胆,总能追得来打听的人面红耳赤,觉得自己不多挑几个,根本就是亏欠了人家老太太似的。如果你反抗呢,他们就会扔出一句“都是为了你好!”
如果跟她们理性掰扯一下,她们当然没啥胜算。因为她们“都是为了你好”这句话,无非解释她们的动机;但她们也无法论证得出“按照我的法子来,必然就能好了”的结论。她们所依赖的,是经验,是传统;她们习惯的生活逻辑是因循的,不时不食,熟人圈子,什么事都讲个习惯和时节。所以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之类的隐约是个标准。但她们真正让你无从抵抗,是吃准你无法拉下面子来对付她们。某种程度上,这类喜欢撺掇事儿的阿姨,是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桥梁——而许多时候,这种关心。王小波所谓“周围有一种热烘烘的气氛,好像每个人都在关心我”,即如此也。
你没法对付她们,因为她们都老了,都是熟人,都笑模笑样,而且经常还是你的亲戚,所以你总是抹不开面子。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尤其是女孩子)并非被迫屈从了强力压迫,而是这种怀有善意的,不知不觉浸润了你,让你无法反抗的、自己尚且不知的恶。这种恶并非来自邪恶,而是来自狭隘和因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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