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政文
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文艺青年。严格来讲,应该是文学青年。
文学在当时的年轻人中尚属主流艺术,摇滚青黄不接,民谣未成气候,电影票房惨淡,想要说走就走的旅行还普遍缺少足够的经济实力,所以文学低碳又省钱。这四个字也还没有成为贬义词,泛指一切有梦想、但是穷的年轻人。
关键是,穷。
那时,我经常从上海去南京,因为南京有一个西祠胡同。当年没有豆瓣,没有微博,更没有陌陌。全中国荷尔蒙过剩的年轻人仿佛都集中在南京。比如现在果壳网主编徐来,山楂树之恋编剧顾小白,射雕英雄传编剧鹦鹉史航,柴静《穹顶之下》策划之一安替,都是西祠中活跃的ID。
第一次见张嘉佳,那一年他20岁,我23岁。他刚刚在西祠上发表了那篇轰动一时的姐姐的灵魂,我刚刚组建了文学版块王小波门下走狗。
当年张嘉佳可真帅。但这有什么用呢?看脸这件事还要再等十年才能流行起来。每个认识他的人都预言这家伙将来要大红大紫,但他就是这么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天赋,营造一种放荡不羁。年轻时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让生活看起来更具画面感和戏剧性,对一切都无所谓。年轻人最无耻的坚定,就是相信明天一定会更牛逼一点。
从聚会上下来,我们一路逛到汉中门广场,席地而坐,对面是黑夜中巍峨的石城门。我们聊金庸,聊王小波,聊卡尔维诺,聊王家卫,聊周星驰。直到天光放亮,只见满地烟蒂、火腿肠衣和啤酒罐。
除了遍地文学青年,南京的另一大特产,就是小龙虾。起初,张嘉佳把聚会场所定焦在南京各个角落的龙虾馆,仍然觉得不够过瘾,就开始自己烧。
揭晓一个秘密,文笔好的男人做饭一定不会差。这两种技能,都需要细腻的洞察,缠绵的柔情,如同情书,懂得讨好女生是蕴藏其间的核心基因。张嘉佳的龙虾,就像修辞和词藻的华丽碰撞,是香料和食材的激情交欢,舌尖欲罢不能,口腔欢呼雀跃,只能用“魂飞魄散”四个字来形容。那些年,他家的厨房上空时常飘荡着“妈逼,给老子留一点!”的凄厉惨叫。
“老子要开一家龙虾馆,让全中国的虾店俯首称臣。”
2004年夏天,张嘉佳失恋了。失恋没什么好奇怪,奇怪的是他居然想离开南京。一直以来,南京都是他所有的坚强和软弱。我说那你来上海吧。于是我们开始了同居加同床的生活。那些日日夜夜是如何度过,记忆早已模糊,唯独能清晰地记得他两条雪白又挂满黑毛的腿,在凉席上造成了杀人现场一般的恐怖气氛。
去找个工作。
妈逼,老子要当作家。——他瘫在凉席上,疯玩手中的游戏机,头也不抬。
去喝酒。
妈逼,老子要当作家。
出去吃饭。
妈逼,老子要当作家。
门口新开个龙虾馆,要不要一起?
妈逼……走。
那年我得到一份创刊杂志主编的工作,说服他当了主笔。半个月后,他和杂志社的销售总监打了一架,离开上海,回去南京。这本杂志很快夭折。那一场架打得毫无头绪,多年后双方甚至都矢口否认。那个销售总监叫温喜庆,离开杂志社后去了第一财经,在一出电视脱口秀中迅速走红,一度是上海滩继柏万青之后家喻户晓的明星和排名第二的笑星。第一名是周立波。
后来我进入外滩画报,又离开外滩画报。07年开始创业。中间偶尔会有一些张嘉佳的消息,比如作为刀见笑的编剧走了金马奖的红地毯。
2011年,我第一次创业失败。耗时两年,跟一家上市公司呕心沥血地打了一场官司,从一审打到二审,再缠斗到检察院。结局是输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债。现实永远比文艺作品更残酷,从拿到二审判决书那天起,我知道要彻底和文学青年这个身份诀别了。
那年夏天,接到张嘉佳的电话,说他结婚了,让我赶紧去南京参加婚礼。我借了一千块钱上路。婚宴上宾朋来自四面八方,至少有一半人是为了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降服这样一个浪子。他套上内裤扮超人,一群朋友把他举过头顶呼啸着奔向新娘。我想,“少年”这两个字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度身定制的。他远远看见我,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说,妈逼,你的红包最薄,好意思吗?我说,妈逼,别人是一群人的,我是一个人的。酒宴后,他咆哮着要去酒吧。我连夜赶回了上海。后来他告诉我,当晚他们喝空了两座酒吧。
半年后我搬来北京,以34岁的高龄跻身为北漂一员。我怀着高龄产妇的心情参与本来生活网的筹建。人生能够重新开始的秘诀不是梦想,而是没有退路。
2012年,我们在三里屯一间酒吧见面。虽然灯光昏暗,还是一眼就能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像周星驰。时间是公平的,终于在外形上允许让我们追赶上少年时代的偶像们。他只字没有提他离婚了。我明白,我们都是不善于倾诉不幸的人,沉默是男人间互相点赞的方式,至少在苦难尚未消散的阶段。
他问我在干嘛,我说我在网上卖褚橙。
褚橙是什么?
水果。一个橙子。
妈逼,老子不懂,老子要当作家。
喝了几杯啤酒,他起身去厕所。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问:“什么时候卖龙虾?”“等卖完橙子。”“好。”
他像20岁时那样哈哈哈地仰头笑着。那天大概是他一生中最胖的时候,看着他摇摇晃晃消失在转角,我忽然想起了周星驰电影的一句台词,“这个人的背影好像一条狗。”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张嘉佳在2014年登上中国作家榜的第一名,红到令人发指。那个在十多岁时就在文字世界里接受众星捧月般夸赞的少年,终于没有被才华燃尽,仿佛用重生的勇气含情脉脉地诉说着沧桑。2014年冬天,我们约在工体边的烧虾师。那天他病后复出,竟然滴酒未沾。他说:我们,开个龙虾馆吧。
人生成年后最大的收获,就是愿意承认成为昨天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世间没有什么理所应当,凡事皆是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