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Juan Osorio
文:和菜头(微信:槽边往事,Bitsea)
请你相信我: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错的
给一个小朋友
在豆瓣认识一个小朋友,经常给我来信。我的信品要比短信品高很多,所以也就慢慢知道小朋友刚从国外念书回来,在北京找了份工作,开始了没天没夜的打拼。刚刚空降下来,心情不是很好,任何人猛地落进深水区,开头总是要呛水挣扎一番的。如果是我这样的中年胖子,那就是水下十米,周围气泡翻腾,四爪疯狂挠动,表现甚至还不如这些小朋友。昨天,小友来了一封信,说是今天过生日,但是遇到些事情,详情请看博客。
过去才知道,在生日前一天,小朋友在KFC里出了意外,左腿髌骨移位。由于是一个人在北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甚至去医院都只能是一个人,又加上生日的因素,所以觉得份外凄苦。在博客里,小朋友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是怎样的无防备,会怎样的受伤,才能如此艰难的长大。
就像是一个眼泪汪汪的小孩子,把受伤的指头举到大人面前。作为大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这指头吹吹气。可惜在网络上连口气都吹不了,那就讲个故事好了:
在我10岁还是11岁的时候,还在努力攻读小学学位。经常肌肉处于高点,智商处于低点,所以一有空就和同学追逐打闹,精力相当旺盛。有天被同学追杀,我不得不纵身跃起,跳下一个缓坡。但是对方(姓邓,听说后来吸上了粉,死了)就在我跳在空中的当儿,在我的背心按了一掌。这一掌下去对别人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当时我已经是56公斤的一个小胖子,所以一个俯卧撑下去,起来以后发现左手大拇指不能动了。
我看见左手桡骨前端鼓起了一块,以为是错了筋。但是,经过同学中的群架伤检专家“老印度”的目测,一口咬定是骨折了。由于当时我是本班5年以来首例骨折患者,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像过年一样兴奋,结果老师也知道了,把我送进了学校边上的省中医院。在看医生之前,我一直心存幻想,希望医生否定了“老印度”的诊断,给我一片膏药就可以回家。结果医生才瞟了一眼,就冷冰冰地说:折了,照片子去吧。
X光结果到今天我都记得很清楚:左手桡骨科雷氏骨折。片子上骨头明显错位,中间有一条缝隙。骨科的男医生要求和我来一次像真正的汉子那样的对话,其实就是想要求我不上麻药,直接接骨。事故发生在下午第二节课,折腾到现在他们要下班回家吃饭了,上麻药的话时间会拖延得更长(这话他没有说,我30岁生日那天突然醒悟的)。于是,两个男医生分别握住我的左小臂上下端,拉平了。打上夹板,包上草药,让我回家了。全程我都很冷静很坚强,走到家门口,我的眼泪才落下来。因为那天是11月5日,我的生日。生日把手摔断了,这他妈的是什么事儿啊?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过生日的时候,千万不要追逐打闹,一定要遵守校规。否则,你的生日蛋糕就全部便宜了你妹妹。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过了几天,说是要复查,再拍一次X光片,看骨痂是否长好。还是上次的男医生,看完片子他就沉默了。沉默了很久之后,他向我父母通报了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骨头接是接上了,但是有点错位,所以建议重新再来。我父母听完之后,情况一度很混乱,当时用上的武功有狮子吼龙吟功等等等等。核心的一句话是:重新再来?!!医生稳定了一下情绪之后,讲了很多很专业的术语。翻译为中文的意思就是:他们会用一根棍子再次打断我的手,然后第二次接起来。他们讨论了很久,中心议题是如何确保没有第三次?要说那厮的口才真的一流,我怀疑丫现在应该是某个男科医院的院长。他不单说服了我的父母让我再来一棍子,而且说服了他们这一次还是不上麻药(我31岁生日的时候才醒悟,可能当时的麻药全部拿到中越前线去了,所以我们得省着用)。起初我以为我父母站在我的一边,但是丫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麻药对孩子的脑子不好”,我发现我这一边就又剩我一个人了。
对于那段经历我不想谈太多,一个人童年时遭到的心灵创伤会造成后来的精神变异,包括近视、肥胖、吸烟、喜欢上网、不爱运动、交不到女朋友等等等等。总之,我从中推导出了一个结论:与其被枪毙,不如被暗杀。因为你并不知道会被暗杀,也不知道几时被暗杀。而你被关在牢里,被通知行刑时间,一分一秒地苦熬,猜想会是什么感觉,别人还问你晚饭是想吃土豆烧牛肉还是萝卜烧牛肉的时候,一定煎熬极了。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狱警穿着白大褂缓步走了进来,手里提着木棍,对你说:抱歉,这一次我们还是不打麻药。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你觉得已经倒霉透了的时候,还有更倒霉的事情在等待着你,所以我们不应该在任何一个宣布是“底部”的时刻进入中国A股市场补仓拉低成本。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我幸运地并不需要第三次接骨,医生赌对了一次。从我后来的人生经历上看,千万不要和医生打麻将、梭哈、推牌九、摇骰钟,这帮人都是职业赌徒,手法高明且心理素质极好。前文说过,我是被送到省中医院,之所以写那么详细肯定不是闲笔,而是埋线。当时我上了夹板,敷上了一层黄绿色的草药,并没有打石膏。据说这样透气性能良好,而且中草药具有石膏不具备的疗效,经常给人惊奇的疗效。后半句是对的,因为手臂被强刺激性的草药包裹,所以我的皮肤溃烂了。中国的男青年中,有相当数量的人会在左手臂外侧有圆形烙痕,那是因为年轻时愚蠢到和人玩比勇气的游戏,用火柴梗烧成的碳条插在皮肤上炙烤的结果。我也有大量这样的痕迹,但是位置在手臂内侧---溃烂经过很长时间才好,伤口是一个个的圆形。所以,后来我行走江湖的时候很牛逼:操!你丫只敢烧手背!
最痛苦的地方不在于天天看到溃口迟迟不能愈合,而是在于它很痒却不能抓。只能挠边上无辜的皮肤,通过微小的牵扯略微解渴。或者抽打其他部位的皮肤,用痛觉来分散大脑的注意力。一个人骗自己已经够可悲的了,一个11岁的时候就知道怎么骗自己的大脑,而这个点子大脑也知道,这才是最让人觉得崩溃的事情。作为补偿,我成年后终于得了脚气,这时候就想怎么挠就怎么挠了。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女性敢于使用面膜是多么大的勇气,即便是为了表彰这种勇气,也应该支持她们这么去做。
故事讲完了,当年这个悲惨的小朋友现在已经成为大叔。当日的种种不堪,变成了现在可以一乐的笑料。在我当时的处境里,一定不觉得有什么可乐的(不过,当听说要敲断再来的时候,我在诊室里的确笑了,因为觉得荒谬得可以)。在今天,昔日的种种挣扎苦痛,都变成了一种人生经历。不是谁都能在11岁就知道科雷式骨折这种术语的,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彩在生日里把手摔断。但是,也总有这样的倒霉蛋,所幸生活证明一切终将过去,而且还能证明不止是你一个人那么倒霉。
空降到一所大城,一切从零开始,要尽量不去想那些关于“孤零零”的单词。如果开了一个头,可以一路想下去,想出花来。诺曼底登陆之前,盟军的演习乱成一团,但是指挥官们却面有喜色。因为根据传统,一次失败的彩排意味着未来成功的演出。一开头有点遭遇不是什么坏事,总比一帆风顺最后突然被一棍子放倒头破血流要强。找到几个朋友,找到一个酒保,找到一间书店,找到一所盗版碟店,找到厕所和床,那么一座城也就会亲切起来。没有人生来就非常强悍,强悍只是因为早先曾经历过绝望的深渊和黑暗的岁月。哪怕没有阳光,还有豆芽菜能长出来,我们总比豆芽菜强吧?至少一开始我们就是蝌蚪了。
同样送给今年刚刚毕业工作的小朋友们,希望你们工作顺利,在踉跄中前进,在跌倒后跃起,在拳头下反击,慢慢强悍,渐渐牛逼。
禅定时刻
凤凰花开
摄影:Mirjana Jesens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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