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穆熙妍
我刚认识一良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那个女孩子据说瘦瘦高高,手长脚长,脸小眼睛大。她比一良小八岁,还在大学读最后一年,课余兼职做模特儿。为什么是据说呢?因为我们这些朋友认识一良快三年,都没有人看过他女朋友的真人,只见过照片。一良把她收得很紧,不轻易带出来,原因是“人家小女孩很单纯,怕你们把她教坏了”。
这个理由当然被我们这些大女人强力吐槽,我不怀好意地拍拍一良的肩膀:“现在被姐姐们教坏,总比以后被别的男人教坏好。”大家哄堂大笑,纷纷举杯点赞,一良很气,要我去死。
玩笑归玩笑,一良对这个小女友是认真的。两个人在一起三年,他对她有如父亲待女儿般宠溺,生活琐事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一良的计划是,等女友大学毕业就结婚,要不要工作随便她,先过几年甜蜜的两人世界,准备好再生孩子。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那天一良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过去一下。
我第一次踏进一良和他女友同住的家,小小的,布置得很温馨。一面白墙上,重重叠叠贴满了两个人的合影,有旅行的、生活的、自拍的……一良帮女友拍照驾轻就熟,拍照者和被拍者之间默契十足。我特别喜欢那些黑白的,有几张已经是业余参赛等级。
我没看到一良的人,于是出声喊他。从一个小房间里传出沙哑的声音:“在这里。”
走进去一看,一良一个人坐在地上,身边是一个塞满烟蒂的烟灰缸,还有一个打开的文件盒。
“哇!你干嘛?抽那么多烟,嫌命太长?”我挥挥烟雾弥漫的空气,往后退了一步。
一良抬头看我,一句话也不说。我方才惊觉他的双眼布满红丝,脸颊凹陷,于是急忙蹲下来:“你怎么了?”
他困难地开口,我才知道这阵子女友和他总是争吵。主要是因为女生嫌他管得太紧,一良却觉得自己阅历比女友多,出发点都是为了她好。前几天女友和他说要去南部出差,一良总觉得她是和身边走得很近的一个男生去旅行了。
我这才发现坐在地板上的一良,手上握着一本护照。
“她是昨天回来的,”一良低声说,“我一整晚都睡不着。那个男生前几天在香港,所以我趁她不在,翻出她的护照……”
顿时我明白了,着急地问:“那你还等什么?快打开来看啊!”
一良沉默了一阵,手抖得比声音还要厉害:“我……我不知道该不该……”
“这还有什么该不该的?!”我傻眼,“你不看,我来看!”
我伸手要把护照抢过来,一良挣扎着不肯给,两个人的手一阵乱挥,把整缸的烟蒂都打翻。
一良哭了:“万一她真的去了呢?我装不知道,她还有路可以回来……要是看了,我们两个人都回不去了……”
跌坐在地的我,不再坚持发掘真相,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能爱得那么多。那本小小的册子,此刻无比沉重——被一良紧紧握着,彷佛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其实它更像一个人的南墙,不撞心不死。
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傻子。可道理我们明明都懂,却还是前仆后继,奋不顾身。
而爱得连撕逼的勇气都没有的你,怎么会快乐。
一良跪在地上,发出的悲痛声音,变形得像是受伤的动物。身边弥漫的烟雾,都是眼泪的味道。
后来两个人就分手了,女孩搬出那个温馨的小家,投入另一个男生的怀抱,一良继续在灰烬中生活。那阵子他过得很苦涩,下了班就开始喝,第二天再撑着去工作。我们有个女生朋友叫作小昭,住得离他很近,于是理所当然被我们赋予敦亲睦邻的任务。其实说穿了,就是时不时派她去看看一良喝死了没有。
再过了一个多月,一良终于能出现和大家见面。人是瘦了很多,不过精神还可以。那天晚上小昭也在,我们才知道这阵子一良还能过下去,她功不可没。是她每天带着晚餐去一良家投食,为他收拾酒瓶烟蒂,洗衣打扫。是她陪一良到深夜,听他低声啜泣,有时整晚沉默。不认识一良前女友的小昭,已经变成一本活着的一良恋爱史,对于他与前女友所有交往细节,未来的计划,堪称巨细靡遗。她会了解而体谅地,适时拍拍一良的肩膀,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现在这些都只是过程。
连续一个多月听着同一个人吐苦水,简直不可思议。我转头问小昭:“你是坏事做多了要消业障吗?”
小昭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反正下班没事,自己一个人也要吃饭,顺便而已。”
我从她温柔看着一良的眼睛里,得到了她心里真正的答案。
大部分的人平常再怎么大方,面对爱情,总有个底线在。要是喜欢的人每天都在自己面前为别的女孩哭得嘶声裂肺,任谁都会翻脸的吧!所以小昭的情操我实在无法体会,只能把她当作和我这凡夫俗子完全不同,是神一般的存在。
下次再听到小昭和一良的消息,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据说决定点是一个早上,前一晚一良又喝得大醉,小昭如常细心照顾他,等他睡着才离开。第二天,一良看着床头倒好的水杯发了一阵子呆。走出卧室,他发现贴满照片的白墙整个被净空了,他与前女友的照片厚厚一迭,整齐地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一良家里曾经的那面照片墙上,如今只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贴过照片的地方,还有胶没有清干净。这样一片斑驳的墙面,正中央贴着一张卡片,上面是小昭的笔迹:
“有时候,我们自认为爱得死去活来,其实只是不甘心。无法接受付出了那么多,却被对方先放手;因为没有得到,所以一直不能忘掉。”
“我会帮你记得的,所以放心把她忘了吧!来爱我,好吗?”
一良在这个温柔的女人前面,彻底弃甲投降。他把这段话更新在状态里,象征一种决心。小昭此举感动了所有的朋友,都和一良说要好好珍惜她。一良真的从此再也没有提过前任。小昭后来搬进那个家,改变了一些布置,那面照片墙被重新粉刷过,现在正中央挂着一幅画。
两人相安无事过了几年,身边有对象的朋友渐渐迈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而稳定交往的一良与小昭处变不惊,丝毫不受影响。小昭已经三十,她爸妈很心急,但是一良始终没有什么表示。我问过他问题在哪里,一良抓抓头,怎么也说不上来。
“你该不会还爱着前女友吧?”我不可置信地问,“这样对小昭太不公平了。”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还没准备好。”一良连忙否认,“我爱过她,但那已经过去了。我现在爱的是小昭,两个人不一样,不能比较。”
说不能比较,其实都是骗人的,不过是不忍心伤害爱得少的那一个。其实爱可以放在天平上秤,只是测量的标准每个人不同罢了。谁让你心如刀割,谁让你开怀大笑,别人或许不懂你心里的那把尺,而理智也会告诉你,对象不同,不能这样区分。
可是其中的差别,灵魂会知道。
所以一良兴冲冲与小他八岁的前任计划结婚,现在面对适龄的小昭却觉得还少了点什么。他能记得有关前女友的一切细节,却总是记不住小昭一早就排好的休假。环顾他们家,空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些热情投入的生活痕迹。一良的相机显然已经尘封多时,再也没有拿起它为谁拍照。
这其中的道理连我都能明白,我想聪明如小昭一定也知道。女人啊,往往只是因为爱才变成傻子,不是真的智商低。
搬走前,小昭和一良说:“我以为我帮你记得过去,你就可以解脱。没想到最后我们都被捆绑,谁都没有自由。”
一良没有挽留她,只是沉默地抽烟。两个人本来计划要去印度旅行,他在小昭离开后的一个月,收拾行李,独自上路。
到德里的时候,一良还传讯息给我:“我觉得我做的没错,她要的我现在给不了,把她留在身边也是耽误她。”
我有点为小昭不值,但这种事又不能勉强,于是只回了五个字:“你高兴就好。”
狠狠刷了几天的印度风景,恒河、阿格拉红堡、风之宫殿……到了泰姬玛哈陵的那天,一良打电话给我,小声地问:“……为什么我在这里?”
“啥?”我被他没头没脑的这句话问得一头雾水,“这……说要去印度旅行的不是你吗?难不成你本来想去印度尼西亚?”
“我的意思是,”电话另一头的阿良开始哽咽,“印度是小昭想来的,她一直说泰姬玛哈陵是为爱而生的建筑,每个人一生都要看一次。站在这里的应该是她。我怎么一个人就来了?”
我没好气地回答:“问天问地还不如问你自己啊!”
一良沉默了几秒,挂断电话。不久后他传来了五个字:“我马上回来。”
有人的感情像骄阳,极端暴烈,爱上了就像死过一次。有人的感情像春风,徐徐地吹,舒服得可以眯着眼盹着。常温的世界才是生存的必需,可惜被记住的,往往是我们晒得痛不欲生的那天。
记得不等于值得,不甘心不过是一种和自己较劲的情绪。笑容多过眼泪,才是对的人。
有时候我们要花点时间去体会,有时候我们直到失去才明白。更有时候我们后悔的那一刻,人已经漂流到世界的另一端。
刚下机的一良,立刻冲去小昭的公司。一看到小昭走进大厅的身影,一良马上大喊:“小昭!”
原本和同事谈笑的小昭顿时停住,慢慢地转过来,脸上充满着不可置信:“你怎么在这里?”
一良握紧拳头,眼睛发红:“我现在才知道,没有你,我哪里也不想去。”
小昭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身边的同事识相地慢慢退开。过了很久,她温柔地开口:“你记不记得,我写过的那段话?”一良点点头。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老实说,一开始我很苦涩;对你这么好,可是在你心里却总是比不上她。于是在一起的时候,我加倍体贴宽容,没想到这样更错,因为我付出得越多,心里越觉得不公平。”
小昭流下眼泪:“后来我才明白,根本没有什么不求回报的感情。我一直以为不甘心的是你,其实是我自己。”
有好几分钟,两个人面对面,什么话都不说。直到小昭身边一位男同事默默走上前,伸手搭住小昭的肩。
一良愣住了,脸上充满惨痛和不可置信。然后他困难地深呼吸,终于挺起胸,深深地向小昭鞠了一个躬。
他的动作缓慢而凄美,像是谢谢她过去的照顾,也像是承诺给她未来的自由,然而更像是对现在的她说再见。
一良转身,大步往外走,步伐快得谁都跟不上。
小昭站在原地,全身颤抖,双手掩住了脸。没有人听见破碎的声音,但整个世界都知道,她已经摔成一千片。
有时候,我们自认为爱得死去活来,其实只是不甘心。无法接受付出了那么多,却被对方先放手;因为没有得到,所以一直不能忘掉。
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傻子。可道理我们明明都懂,却还是前仆后继,奋不顾身。
我一直以为不甘心的是你,其实是我自己。
编辑:苏子悦
作者简介:
穆熙妍,现任电视主持人。小学毕业后去加拿大念书,曾担任中英同声传译,《康熙来了》常驻嘉宾,微博ID:@穆熙妍Crys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