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语
荣格曾经认为,他那时代的欧洲人太过理性,大大忽视了无意识以及神秘性的意义,从而导致意识心理的疾病。从这种观点出发,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不仅是临床个体的治疗体系,也是针对社会和文化的良药。
中国的“现代化”被认为是从1840年开始的,古老的中国被西方列强的军舰和枪炮敲开了大门。此后,在中国内部,也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反传统运动,如太平天国,如文化大革命……中国的文化心灵也不断被冲击、被摧残、被扭曲……作为心理分析师,我每天都可以从我的病人身上,看到这种文化的苦难。
而我所致力的以心为本的心理学和心理分析,也正是为了要重新获得那种使中国人成为中国人的心灵生活。
“……不管是在新中国还是在旧中国,有一种因素是共同的,那就是处于进化过程中的中国人的心灵,这种心灵尚未失去它的文雅与冷静,并且我也希望,永远不要失去它。”
在我们汉语中,我们也用心灵来表达灵魂的意义。
只要我们努力,就不会失去。
在当代中国,文化的创伤正在逐渐疗愈,中国文化的心灵正在复活,我们将再度拥有以心为本的心灵生活。
谢谢大家!
提问、回应与回答:
1,John Pragg[1]
感谢荷永所做的精彩报告。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以及中国文化和东方智慧,都是我们爱诺思的传统。以心为本的心理学,也可看作是东方和西方的一种结合与整合。荷永的这种观点和思想,正是10年前在爱诺思的圆桌会议上正式提出的,曾被收录在1997年的《爱诺思年鉴》。那么10年之后,我们又听到这“以心为本的心理学”的发展,用以心为本的心理学或心理分析,来解读中国人的幸福和文化心灵,充满感情和智慧。作为爱诺思基金会和东西方文化基金会的主席和主持人,我感到十分的欣慰,表示衷心的感谢。
那么我先提第一个问题,你刚才在报告中,提到“沙盘游戏”以及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我对沙盘游戏治疗尚不熟悉,你能再说明以下这种心理治疗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吗?
申荷永:
多谢John的回应与赞美。对于“爱诺思”我一向充满感激和向往,能够参与其中我深感荣幸。
沙盘游戏治疗(Sandplay Therapy)是荣格分析心理学的一种发展,由荣格的学生多拉·卡尔夫建立,卡尔夫曾接受荣格的太太艾玛·荣格的分析。国际沙盘游戏治疗学会(ISST)成立于1985年,现任主席是瑞士的荣格心理分析师Ruth Ammann。
卡尔夫本人从小学习中文,熟悉《易经》和道家哲学,中医和五行,以及周敦颐的哲学体系,深受中国文化思想的影响。在她构思和构建沙盘游戏治疗方法的时候,曾有两个大梦,两个帮助她完成沙盘游戏建立的大梦,而这两个大梦都与中国有关。第一个梦是来到西藏,遇到两个和尚,送她一个金色的盘子……事后与爱玛·荣格分析的时候,爱玛说,你应该好好的关注和研究中国文化。第二个梦是荣格去世的当天,1961年6月6日,卡尔夫梦到和荣格一起吃饭……其间,荣格指着餐桌上的一堆大米告诉卡尔夫说,你应该继续好好地研究中国文化……我是国际沙盘游戏治疗学会的会员,去年9月在中国广州曾有一个关于沙盘游戏和荣格心理分析发展的高层会议,由IAAP的主席和秘书长,以及ISST的主席和主要负责人参加,我作为IAAP暨ISST中国发展组织的负责人也参加了该会议。其间确认了IAAP和ISST在中国发展的重要计划,双方都十分重视中国文化的基础和意义。
2,提问:
在您的报告中,强调的是中国人的心灵生活。但我们也知道,中国人是十分讲究面子的,请问您对此有怎样的解释?
申荷永:
是,中国人也很讲究面子,尤其是西方人这样认为。(笑)
看起来似乎确实如此,也曾有许多中国心理学家,十分关注于对中国人面子的研究,或者是过度的关注与对中国人面子的研究,助长了中国讲究面子的说法。
我所能说得是,真正的中国人,是表里如一的。我们注重面子,但更加注重心灵;正如辜鸿铭先生所说,真正的中国人,拥有一种心灵的生活,能够获得这种心灵生活的意义,这是中国人的根本秉赋所在。但是,也正如辜鸿铭先生所说,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人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中国人,几乎都是现代化了中国人,或者说西方化至少是半西方化了的中国人。于是,几乎是失去了中国人所固有的心灵生活的意义,而留下来的就只是关注面子,只是显得更加关注面子。
不过,我的信念是,这种心灵的生活,这种心灵生活的意义,仍然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或许可以这样说,从表现上看中国人更注重面子,从内涵上看中国人更注重心灵;从现代化的视角来看中国人更注重面子,从原本原生的视野来看中国人更注重心灵。
3,提问:
可以看出,您是十分强调中国人的心灵生活的,这种心灵生活十分的重要。那么请问,如何能够拥有这种心灵的生活呢?
申荷永:
多谢,多谢您的问题,这是一种激发,激发我们每个人的思考和探索。如何能够拥有这种心灵的生活呢?这又是何等的重要,对于我们每个人。我试着来回应一下我的想法。
只能先借用一下《易经》的智慧。我们知道,乾坤两卦是《易经》的门户,乾代表天,坤代表地,故又有“天地定位”之说。而就是在这两卦的意象中,包含了另外两个重要的中国文化概念,一是“诚”,一是“敬”。《易经·乾·文言》在注解乾卦九二爻时说:“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君德也。” 《易经·坤·文言》在注解坤卦六二爻的时候说,“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
我们国内有一位备受尊敬的学者,梁漱溟。前一段有他的《这个世界会好吗?》出版。这是美国艾恺教授在20世纪80年代对他的采访谈话。在书的封面上,写着这样几行文字:“……走路好好走,说话好好说,如此之谓‘敬’。敬则不苟偷,不放肆。敬则心在腔子里。敬则不逐物,亦不遗物。由敬而慎,以入于独。此伍先生之学也。逐物则失心,遗物同一失心。只是即物见心,心却不随物转。”这是高深学者的朴素语言,可作为由“诚”与“敬”而获得心灵生活的绝妙写照。
于是,在我看来,这三个基本的概念及其内涵,“诚”、“敬”和“感应”,也就包含了我所能理解的拥有心灵生活的基本要素。
4,Robert Temple[2]:
就我所知,北京的老城已经被逐渐破坏了,不仅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目前仍然在破坏中,大面积的拆除和摧毁。这使人感到很失望,很伤心,中国的传统文化遭到了太多的摧残和破坏,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Robert Temple在提问……)
申荷永:
多谢Robert的问题,面对这样的问题难免让人有一种沉重的心情。实际上,整个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总是伴随着不同程度的对传统文化的破坏。就连我所在的校园,为了建新楼就是要拆掉旧的建筑,而不是想着如何保护修缮旧的建筑,守住一些重要的文化象征。真的是很可惜,很遗憾。
但是,我并不认为城市或建筑的破坏,比如说北京,就一定是摧毁了传统的文化。在中国,许多城市,包括北京,确实已是被破坏的很多次了,或是战火,或是一些莫明奇妙的政治运动……这确实是不无遗憾。但是,我并没有因为这种种建筑和城市的被破坏,而失去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心。
中国人的文化与文明观念与西方人不完全相同。对于西方人来说,文化与文明(civilization)是与“城市”(city)密切相关。摧毁了一座城市,几乎也就是毁灭了其中的文化与文明。但是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文明与文化是以心为核心的。正如我们的“文”字寓心其中,这寓心之文也正是文化和文明的“文”。
于是,我们的中国心灵,正如卫礼贤所渴望不要失去的中国心灵,也正是中国文化的内在生命。我们要寻回这种心灵的意义,尽我们的努力,即使我们不得不失去外在的城市,那么我们也希望,永远不失去我们的中国心灵。
5,提问:
中国的心灵或你所说的这种心灵生活,能够在充满变化的当今世界有所帮助或继续发挥作用吗?
申荷永:
多谢你的问题。它将启发我为此做更多的思考。我不知是否已准备好回答你的问题。但我能说的是,这种心灵生活,对于我们当今世界,依然十分重要。
我所说的中国心灵,或中国的文化心灵,本来是属于全人类的,并非局限于“中国”本身。如同《易经》的智慧,如同老子和孔子的思想,如同汉字中所包含的意象,这都是我们人类的共同财富。
许多年前,当我阅读约翰-奈斯比特的《大趋势》时,曾深深为其“高技术/高情感”的洞见所打动,会以为中国心灵是能够充实这种高科技发展中所必然需要的高情感的。
最近几年,我阅读了有关复杂性和涌现的理论,已经深信,在中国心灵中,则不仅是高情感的充实,而是同时包含了高技术的创见。
当今世界,我们人类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包括地球变化,温室效应,诸多环境困难,以及可持续性发展的问题,都必然使得有识之士,富有责任感的学者,以及富有同情心的每一个人,更加关注心灵生活的需要,更加关注东方的智慧。
借用我们这几天圆桌研讨时的一个故事吧。Stephen[3] 以其独有的幽默风格,用“洗碗机”、“心理学”和“爱诺思”,来呈现他对“现代性:东方与西方”主题讨论的感受。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包括有关现代性的讨论应该注重现实的生活。用他的话来说,作为男人,他真的喜欢洗碗机,甚至离不开洗碗机;但作为心理学家或心理学的研究,则越来越远离了现实的需要,甚至远离了精神或心灵层面的生活;而作为对“爱诺思”的期望,则是这种心灵意义的回归。
就在爱诺思的“阳台-石墙”边,我们也分享了庄子留给我们的故事:机械与机心……庄子笔下这位朴素的为圃者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庄子·人间世》)我们可以用机械,但不能把我们的人类之心,也都变成机芯。
(与Stephen在爱诺思报告厅外的阳台与石墙边)
10年前,我在爱诺思的报告中曾提到,通过西方心理学家们百余年的努力,当代的心理学已经有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躯体,四肢俱全,形成了诸多的分支;甚至也有了一个注重认知的头颅……但是所缺少的,正是一颗“心”。或许,这也正是Stephen对心理学的不满与批评。
于是,我们对“爱诺思”充满期望,期望着这种心灵的意义回归于我们当代社会,回归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
我们都知道,在爱诺思的传统中,已是包含了东方的智慧,以及中国的心灵。
(英文原载《Eranos年鉴》2008;中文收入申荷永著《心灵与境界》,郑州大学出版社2009)
[1] John Pragg,时任Eranos东西方文化基金会主席
[2] Robert Temple,国际著名学者,英国Prodan Romanian文化基金会和Montparnasse文化基金会主席,清华大学客座教授,曾与李约瑟合作出版有关中国科技发展的专著。
[3]Stephen Aizenstat,美国加州太平洋研究院的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