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來,無論到哪裡去,都是會見當地的家庭,我的旅程,總是從別人的家庭故事開始。
開始時也懷疑自己是否患上偷窺狂,怎麼對別人的隱私具有如此好奇?後來發覺並非如此。因為PEEPING TOM(外國人稱的所謂偷窺亞湯),一般都是在門外偷偷窺入,門內人卻全不察覺。家庭治療師的工作,卻要走到別人的屋子裡,在短暫的時空內去感受別人的家庭故事,以及每個家族成員在關係衝擊時的內在世界。
原來那是如此緊密的一種相互接觸,怪不得我每次下來都因過分投入而不能自拔,憂別人之憂,喜別人的喜。讓我總是放心不下,久久不能自己。
尤其到了陌生的地方,往往一口氣就見了好幾個家庭,然後再去遊歷,天高地厚,卻都成為這些家庭的背景。讓我明白,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固然重要,但是人也是天地間的一個元素,不斷地與身邊的環境互動,吸收著四方八達的訊息與薰陶。你以為自己天生如此,其實一切都是環境與造化的安排。
到北京工作了幾天,恰巧有機會往西藏一遊,心想,太好了。一直都想去西藏,這次乘便可往,也不管高山症有多厲害,趕快跟著大隊走。
來到這世界的背脊,天空真的很近,一片彩藍,好像伸手可及。坐在大昭寺前面的石塊上,看著八角街上的人來人往,在這裡我並不認識任何家庭,只見到很多穿著藏服的男女,在寺前的空地上,一跪三拜的,全身拜倒在地面上。這是一個陌生的國度,我在夢裡常來,但是來到了,卻只感覺到站在夢的邊沿,走不進去。
爬了三百多級石梯,終於站在布達拉宮的屋頂上,陽光讓人耀眼得昏迷迷的,但是我仍然不能感覺到身在西藏,總是缺乏了一些東西。
我想起很多年前看過一部叫「盜馬人」的電影,描寫一個以盜馬維生的藏人,雖然把盜來的大部分財物都捐贈給廟宇和族人,結果還是被趕出部族。他帶著妻兒,無法在嚴寒的冬天生存,兒子很快便病倒了,他就是那樣一跪三伏地的走去求神,但是所有的誠心都救不了兒子。當他妻子再度懷孕時,他再出盜馬,把所得全部獻給族人,換得妻兒得以返回部族,而他自己,便一個人在野曠消失,成為飛鳥的飼料。
這部片子沒有幾句對話,卻把個人對家庭及所處環境的衝擊,提升到一種靈性的境界。我初看時不覺得怎樣,但是當晚在睡夢中半夜醒來,腦子裡一片茫茫高原,只覺得無盡的悲哀,所有人生的無奈與不幸,屬於我自己的,以及屬於別人的,都同一刻向我湧來。
也許這就是我要來西藏的理由。
但是,除了我的導遊,我並不認識任何當地人。沒有人的故事,布達拉宮也是蒼白的。
近年來,我的工作重點都是放在父母關係對孩子所造成的影響,因此自己對夫妻之間所造成的氣氛甚為敏感,尤其那無言的語言,是何等有效地滲入我們的呼吸、我們的血液,成為我們的脈搏。
坐在布達拉宮的屋頂,面對著腳下的拉薩景色,心中卻想著一位上海的少年。這少年不停洗手,洗得皮膚都脫落了,仍然不能停止。
少年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坐在他兩旁的父母卻有講不完的控訴,他們對彼此的恨意是那麼深,不停向對方丟垃圾,怪不得兒子無論如何洗濯,也不能洗清。
我也想起那廈門的少女,她要脫離家族對她命運的安排,一個人逃到北京,但是漫長的路途卻結束在精神病院的四壁內。
我也想起台灣不斷割腕自殺的少女,她說她父母說的是「火星人」的話,無人聽得懂。不幸的是,她聽得懂,因此不斷為他們做翻譯。
那種話,我也聽得懂,那是無數身陷不幸婚姻中的夫妻表達。其關鍵不在言語的內容,而是它那足以把每個人都圍困得不能動彈的大殺傷力。
想著這些我會見過的人,我開始感覺到這西藏古廟的大慈大悲了。
也許每個人都需要步出自我,才看得到天地悠悠,蒼生渺渺,人生無常。
據說一個人快樂時,大腦的活動會集中在左邊,愈是不快樂,大腦的運作就愈偏右。如果你想像在腦前有一條直線,由左至右,就像一條快樂的指標。愁眉苦面的人,腦部活動當然靠右,但是,怎樣才是快樂的根基?要做什麼才能讓腦部活動靠左?
一些研究西藏僧侶的腦部活動指出,僧侶在冥想時達到那種忘我的境界,會讓大腦活動集中於左,由此可知,人的思想愈能超脫自我,就愈能給我們帶來快樂。
當然,並非每個人都需要做和尚才能找到快樂,看盡人間百態,我自己學到最重要的一項啟示,就是千萬別讓自己變得苦澀。
苦是生命中避不了的,變成澀就會讓人萬劫不復,為了棄我之人,卻苦了身旁最愛我的人,實在划不來。
最近看一些教人歡笑的瑜珈練習,叫人有理無理,都要暢懷大笑。因為科學證明,我們的身體機能不能分辨歡笑的真假,只要笑得開心,全身就會受用。笑得多,假的也就變成真了。生活上實在有太多可笑又好笑的事情。
我坐在佛殿中胡思亂想,愈想也真的愈覺得做人是很有意思的一回事。
平時我也喜歡一派胡言,但是站在如此接近天際的山崗上,空氣稀薄、寒風徹骨,同樣的胡言也有不同的新意。
我想,我真的來到西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