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大量复杂坎坷的经历”与“更丰富的内心”之间,没什么必然联系。
上月去相熟的艺廊闲逛观展,正碰上一位油画家的个展。
不,我其实是专门为这个展览来的。艺廊的展览预告上这位油画家的名字早就吸引了我。她有一个充满童趣的别致叠音名字,听起来就像某位日本潮流艺术家给自己的小丑玩偶会起的名字。
白色展厅悬挂着她同样像儿童游戏一般的作品,笔法当然专业,界限都因模糊而显得毛茸茸,如同孩子的梦境,昏暗又色彩缤纷。
艺廊当家的姑娘跟我八卦:“这个艺术家已经四十岁了,一生从没受过苦。”我张大眼睛,听她继续说,“她本来衔着金钥匙出生,又嫁了一个更殷实的先生。她永远很快乐,从来不知道痛苦是什么。她办画展,装帧、策划、场地租金,都由自己一手出资。所以,她的作品总在追求探索想象中的痛苦。”
难怪。我环顾她的画作,都装在异常辉煌的画框中,愈加衬托出画面不真实的绮丽。那么绮丽,让人陶醉。
接着,我们立刻形而上转形而下,靠在一起大加感慨起钱的好处、快乐的好处。听说美院老师会坦率警告学生,家境富有,才去追求纯艺术,否则就算了吧。因为一旦开始为钱愁苦,你就难以保有澄净的心。
奇怪的是,这个简单道理却不为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接受。
比如,我们从小听到甚至今天仍时不时被师长提起的“逆境教育”,比如报章电视时常宣传的少时悲惨日后必有作为的案例,比如专家们没事就搬出来的“青少年经历挫折少导致抗压能力不强”。
拥有不幸经历的人比较容易获得人们的敬重,仿佛TA因此能力超群,天生比人多些趣味;而经历顺遂、家境幸福的人常常被一句话带过,以致他们都常为自己的无忧无虑感到羞愧,错觉自己因为单薄而无趣。
我们是个崇拜苦难的国家,在这里似乎只有苦难才高尚,进而连文学艺术、内心之丰富也要仰仗挫败与痛苦。
但已经够了。
曾长期过着贫困、四处流里、被恋人抛弃的林芙美子,在《放浪记》里有百分之八十在哀叹自己的穷苦,发着狂地渴望有钱和稳定的生活,直到真正的安定富足来临时,她的心灵已不堪重负。“此刻,我又必须努力克服那种毁灭自我的邪念……无数的痛苦,令人不堪入目”。
我固然喜欢一生拮据的卡佛在完成工作后在稀薄的个人时间中写出的精炼短篇,但最滋养心灵的,依然是小小乡村兽医吉米·哈利平凡而温柔的《万物》系列。
人的肉体若遭受超过负荷的疼痛就会休克死去,而人的精神若持续为痛苦折磨,就会因长期处于应激环境下而失常。少年抗压能力不强,不是因为倒霉得少,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被给予一颗温柔又坚强的心。
“锦衣玉食”、“温室中的花朵”只是安慰受苦者的谎话,苦难最终会让心灵越来越粗粝苍白。它“绝不是一则印在报纸或付诸新闻的动人励志故事,根本不该把它描得有多美丽,令人人都恨不得把它当成荣誉加冕于自己”。
若不幸遭遇罹难,穿过它努力靠近光明当然是最好选择。而如果恰好身处幸福之中,这本身已是无上的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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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豆瓣阅读《爱的病理解剖》(微信didaxinx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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