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亲友之死的梦
另一类典型梦的内容包括至亲如父母、兄弟、姐妹或儿女的死亡。这组梦还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种是人们在梦中没有感到悲伤痛苦,因此醒来后会自己的铁石心肠感到惊讶;另一种梦里,人们为亲人之死感到极度的悲伤,甚至于在梦中大哭不止。
我们可以把第一种梦放到一边,因为它们其实不算是“典型的梦”。如果我们对这种梦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其内容其实暗示着另外的表面上看不出来的某种愿望。就像我们提过的梦见姐姐的孩子躺在小棺材里的例子。这梦不是意味着梦者希望她小外甥死,而是就像我们由分析得知的,而是表现了一个隐藏的愿望——自从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外甥的葬礼上见过她的心上人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梦见的婚礼表明了她想再见他一面的愿望。这个欲望才是梦的真正目的,因此她在梦中不会感到悲伤。我们可以看出这梦包含的感情不属于梦的显意,而应该归于梦的隐意,想象的内容受到了梦的伪装作用,但是里面的感情保持了原样。
在另外一种梦那里,梦者确实想到亲友的死亡,同时感到悲痛。正如梦的内容一样,这类梦中确实隐藏了希望梦中有关的人能死去的愿望。我预料到,这种说法势必会引起曾有过这类梦的读者们的反对,因此,我必须在更大的基础上寻找证据来证明这一论点。
我们曾经举过一个梦例以证明梦中实现的愿望不总是目前的愿望,它可能是过去的、已放弃的、被层层遮盖的或受到压抑被深埋的愿望。因为它们在梦中出现了,所以我们必须承认它们的存在。它们不是像我们想的如死者一样,而是像奥德赛中的那些幽灵,一旦喝了人血就会苏醒过来的。那梦见死孩子躺在盒子内的例子就包含了一个15年前的愿望,而且梦者也承认那时确实有过那样的愿望。我还要补充一点,它对梦的理论也许是有重要意义的——甚至这样的愿望也是来自童年的回忆。有关梦者最早的童年回忆即来自这愿望的存在。做梦者小时候(什么时候已经不确定了)听说,她母亲在怀她时,曾患过抑郁症,而特别盼望这孩子会胎死腹中。在她长大后,自己有了身孕,她像她母亲一样做了那样的梦。
如果有人梦见父母、兄弟或姐妹的死亡,并且感到悲恸,我绝不会认为这证明他希望他们“现在”死亡。释梦的理论也不需要有这种证明,它只是说,做梦者在童年的某个时候,曾经对那种死亡怀有希冀。但我恐怕,这样的说法不足以平息各种反对批评,很可能,他们通过自己的思考或者感觉,认为自己没有过那样的愿望。因此,我只好利用手头上所收集的例证来勾画出潜藏下来的童年的心理状态。
首先让我们看看儿童和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是先入为主地设想兄弟姐妹是相亲相爱的,事实上成年人中有很多人都对兄弟姐妹怀有敌意,而且我们常能证明这种敌意是来自童年时期的不合,它们持续至今。当然也有很多人虽然在小时候一直与兄弟姐妹处于敌对状态,但是现在却能与他们和平相处、相互扶持。年长的孩子欺负年纪小的孩子、责骂他、抢走他的玩具,而年纪小的孩子却敢怒而不敢言,对年纪大的既羡又惧或者针对年纪大的孩子的压迫,展开首次的追求自由和正义的反抗。父母们说,他们的孩子一直不太和睦,却找不出什么原因。事实上,不难看出来,就算是一个乖孩子,他的性格特征也跟我们在成年人身上所期望的有所不同。儿童是绝对的自私者,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需求,并且追求无条件的满足,他们会针对自己的竞争对手,特别是兄弟姐妹。但是我们不能说孩子“坏”,而是说“过分”,因为不管是按照我们的判断还是按照法律规定,他们都不应该为自己的坏行为负责。这是对的,因为我们期望,在所谓“童年期”阶段,利他助人的冲动与道德观念开始在小小心灵内逐步发展,套句梅涅特的话,一个“后续自我”将掩盖和抑制本来的自我。当然,道德观念的发展并非在所有方面都同时进行,而且,童年的“非道德时期”的长短也因人而异。如果道德观念发展失败了,我们习惯称之为“退化”,因为发展显然受到了阻碍。原始自我被后来发展出的自我覆盖后,还是能在癔症发作时至少部分地显露出来。所谓的癔症症状和调皮的孩子之间恰好有惊人的相似。而强迫性神经症则恰好相反,它源于——当原始自我蠢蠢欲动时,一种过度加强的道德感被加诸其上。
许多人,他们目前与兄弟姐妹十分要好,如果有人死去,他们会悲痛万分,但在梦中才发现他们早年的潜意识中的敌意,仍未完全消失。观察三岁以前的孩子对其弟妹的态度,是十分有趣的。在这之前这孩子是独生子女,而现在他被告知,鹳鸟带来了一个新孩子。这孩子在详细端详了这新来的小家伙之后,肯定地说:“鹳鸟还是再把他带回去吧!”我确信,儿童能够判断新生儿可能会给他带来什么坏处。我有一位相熟的女病人,她现在跟小她4岁的妹妹相处得很好,但是我知道,当她知道妈妈生了一个新妹妹时,她回答说:“我可不把我的红帽子给她!”虽然说小孩是后来才真正认识到这种情况的,但他的敌意是当时就产生了的。我还知道,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女孩试图把小婴孩在摇篮里掐死,因为她感觉到婴儿继续存在的话对她没什么好处。小孩在这么大时就能够强烈而清楚地表达嫉妒心了。如果年幼的弟妹真的不久就夭折了,他就再度挽回了全家对他的钟爱,那么在鹳鸟再送来一个弟妹时,为了能使自己继续独享钟爱,他希望新来的小孩夭折难道不是自然的吗?当然,在正常情况下,小孩对弟妹的这种态度,只是因为年龄不同导致的。在某些阶段,年长一点的女孩已经能对新生儿产生一种母爱的本能。童年时期的针对兄弟姐妹的敌意比我们观察到的更普遍。
就我自己的儿女而言,由于他们年龄太将近,使我丧失了观察的机会。为了补偿这点,我仔细地观察了我小外甥,他独享的“统治”在15个月后被另一个女性对手打破。虽然他一开始一直对新妹妹表现得十分风度,抚爱她、吻她,但还不到两岁,开始牙牙学语时,他马上就利用了这新学的语言,表示了他的敌意。一旦别人谈到他妹妹,他便打断谈话,气愤地哭叫:“她太小了,太小了!”在过去几个月,他妹妹发育良好已经长得够大而不能被骂作“太小了”时,他又找出另一个“她并不值得如此受重视”的理由。他回忆了所有可能的理由,然后说:“她一颗牙齿也没有”。我们家人都记得我另一个姐姐的长女的轶事,在她六岁时,花了半个钟头缠着每个姑姑、姨妈,想要得到确认,她问:“不是吗,露西现在还不能了解这个吧?” 比她小二岁半的露西是她的竞争者。
梦中兄弟姐妹的死对应的是一种加强的敌意,在我所有的病人身上都是如此。只有一个例外,但很容易就可以把它解释为对这一结论的肯定。有一次,当我正坐着为某个女病人解释某件事情时,由于我突然想到她的症状可能与这有关,于是我问她是否做过这种梦。想不到她居然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她说她只记得在四岁时做过一个跟这个毫无关系的梦,从此这个梦在她人生中不断重复:
“一大群小孩,包括所有她的哥哥姐姐、堂兄、堂姐们,正在草地上玩,突然间他们全都长了翅膀,飞上天,离开了。”
她本身并不了解这梦的含义,但我们却不难看出这梦代表着所有兄姐的死亡,审查作用对其表现形式影响不是很大。
我大胆地做了进一步的分析:两兄弟的孩子都是放在一起养的,在这些孩子中曾有个孩子夭折,而当时还不到四岁的梦者可能问过一个睿智的成年人,小孩子死了以后变成什么这个问题。回答大概是“他们会长出翅膀,变成小天使。”经过这种解释以后,那些梦中的兄姐们长了翅膀,像小天使一样,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飞走了。但是小天使的编造者却独自留了下来,想想看,一群孩子中的惟一一个!孩子们在草地上游戏,然后飞走了,我们几乎不会误解,他们肯定是指“蝴蝶”,看来这小孩已经受到了古人思想的影响,古人认为灵魂是蝴蝶的翅膀变的。
也许有人会打断我的叙述,反驳:“小孩大概的确对其兄弟姐妹有敌意,但他们竟会坏到想置对手于死地吗?”持这种看法的人显然忘了一件事实——小孩子对“死亡”的概念与我们成人的概念并不完全相同。他们完全不理解腐烂尸体的恐怖、冰冷坟墓的阴森、对无尽头的空白的恐惧。所有的这些成年人都无法承受,所有神话中关于“彼岸”的内容都证明了这一点。他对死亡的恐惧完全陌生,因此他可以把可怕的话当成儿戏,来吓唬其他的孩子:“如果你再这么干一次,你就会死,就像弗朗茨一样!”可怜的母亲听到后会震惊万分,从此不能忘掉大部分的孩子都活不过童年。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参观了自然历史博物馆后,对他母亲说:“妈妈,我实在太爱你了,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把你作成标本,摆在房间里,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你!”小孩子对死的概念就是如此与我们不同。
如果小孩没有看到过死亡前的痛苦景象,那“死亡”对他而言只是“离开”,不再打扰活着的人们。他们分不清这个人不在了,是由于旅行、解雇、疏远还是死亡。如果在小孩很小时,一个保姆被开除了,而且过了不多久母亲死了,那么我们在分析中往往可以发现,这两个经验在他的记忆中被叠加在一起。小孩往往并不会强烈思念某位离开的人,这常常使一些母亲大感伤心,比如这些母亲在暑假离开了好几个周去旅行,在回来后了解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小孩一次也没有问起过母亲去了哪里。但如果她真的去了那“未被了解的地方”——没有人能那里返回——看起来小孩最初似乎忘了她,但渐渐地他们便会开始回忆起母亲来。
如果一个小孩有动机希望另一个小孩离开,那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将自己的愿望通过某种形式表现出来,死亡就是其中一种。死亡愿望梦中包含的心理反应证明,不管儿童和成人的梦在内容上有多大的不同,他们的愿望都是相似的。
但是,如果一个小孩对自己的兄弟姐妹的敌意可以通过孩子的自私心理解释,因为兄弟姐妹是他的竞争者,那么他希望父母死是怎么回事呢?因为父母对孩子来讲,是爱的提供者,他们能满足他的需求,让父母继续存在不正是自私之心需要的吗?
对这难题的解决,我们可以由这样的经验入手:大部分的“父母之死的梦”都是梦见与梦者同性的双亲之一的死亡,因此男人梦见父亲之死,女人梦见母亲之死。我虽然不敢说 所有的梦都是这样,但至少大部分时候是,因此我们要对具有普遍意义的因素加以解释。简单来说,似乎在童年时小孩就展现出对性别的偏爱,就好像儿子视父亲,女儿视母亲为爱的竞争者,只有排除对手后,他们才能得到好处。
在各位斥责这种说法极为可怕之前,请再客观地想想父母与子女间真实的关系如何。人们必须把社会文化要求的儿女必须孝顺父母的准则与日常真正观察到的事实进行区分。在父母与子女间不只有一个原因导致他们间的敌意,只是很多情况下,这些产生的愿望无法通过“审查作用”而已。让我们先考虑一下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我认为由于我们赋予了“十诫”崇高性,使得我们对事实的感受钝化了。也许我们不敢承认大部分的人性,越过了第四诫的界限。在人类社会的最低以及最高阶层里,对父母的孝道往往让步于其他方面的兴趣。暗含在人类社会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模糊信息,让我们对父亲的霸道专权、随意乱用有不好的想象。克洛诺司吞食其子,就像野猪吞食小猪一样;宙斯将其父亲“阉割”而取代他的位置。在古代家庭里,父亲的权力越大,他儿子作为后继者成为他的敌人的可能性就越大,儿子就越急切地希望父亲死,以便自己能早日继位。甚至在我们中产阶级的家庭里,父亲也拒绝儿子的自由意志,剥夺他们获得自由的必要手段,使他们之间的敌意不断发展。医生往往可以看到,对父亲死亡的悲痛并不能压制住获得自由之身的满足感。在现代社会中,父亲梦仍死死抓住由来已久的“父性权威”不放手,诗人易卜生曾在他的戏剧里描写了父子之间永恒的冲突,反响广泛。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冲突多半开始于女儿长大到想争取性自由,而母亲却扮演了看守者的角色。女儿的含苞欲放,也提醒着母亲即将老去,很快她就不会有性欲了。
摘自——
《梦的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