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唷,”我叫道,摸摸鼻子向后走,“现在该怎么办?”
电梯突然停了下来,我把头伸向一扇白色漆门。门没有把手,停着看了几秒钟后,我用脚试探性地点了点。看看没什么变化就很客气地敲敲门。“有人吗?”我问。
没人应声。
“有人吗?”我高喊,又用力地敲了敲门,“我是露西。”
仍然没有人应声,我开始感到恐惧。电梯让我觉得极不适应,我认为自己应该快点穿过这扇门。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其他出路了。
我开始双手用力重重击门。“嗨!让我进去!”
门晃晃悠悠地打开了,出来一位瘦高的中年男人,他的头上是黑色的卷发,一个大鼻子下面是浓密的八字须。他的穿着比较简单,柠檬色的套头衫、白色短裤和皮凉鞋。
“需要帮忙吗?”他说。
“我是露西,”我说,拿出信封在他面前晃了晃,“鲍勃送我来的。”
那个男人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没有我想象中的热情。
“好吧,”他抽回身说,“先进来吧。”
我疾步向前,头不小心碰在晾衣架上。每个衣架上都挂着彩色的套衫或者一对白色的布条。当我向前走时可以听到刺耳的声音。
“小心鞋子,”男人叫道。
我的脚下是一双双排列整齐的棕色凉鞋,每一双里面都有一对卷成球形的白袜子。结合身前那个男人的表现,我认为我正走在一个衣橱里。
“没问题,”我边说边退了一步。“别害怕,我不知道这是你的衣橱。”
“快出来吧。”
我低着头向前跳跃,一不小心脚底绊了下,脑袋向一堆已经生蛆的地毯倒去。那味道闻起来像煮烂的蔬菜。
“对不起,”我说,我匆忙站起来然后四处打量。我这到底是在哪儿呢?
卧室,没错,这绝对是一间卧室,而且是一个书呆子的卧室。墙角放着一张单人床,上面是被套。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堆满书籍的床头柜。每一面墙上都贴满了火车海报;一点空隙也没有留下。
当我正想评论一下屋子的装修风格时,衣橱的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负责培训的男人正在盯着我看,双手放在瘦削的大腿上。他的皮肤并没有脱落,行走也很正常。但他仍然是我所见过的最难看的男人。
我问他,“你也是僵尸……活死人吗?”
“是的,”他说话极慢,“我是。”
我上下打量着他,又咬着手指甲想了一会儿。虽然他看起来比较像人,但不代表我也会这样。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她们柔软而粉嫩,不过我不敢保证自己的脸也是这样。我拍着自己的脸颊希望能活血。
“哪里出问题了?”培训师问。
“我还不确定,你有镜子吗?”
培训师在自己身上翻了翻,最后找出一面刮脸镜。
我屏住呼吸凝神观看。
还好,我还是棕色头发、蓝眼睛、细眉毛。我没有长出荒谬的宽前额,我的嘴巴也没有像妖魔一样垂在下面。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让我有点儿惊讶,但我随即想到沐浴前我好像把遮瑕膏擦去了。唷!我还是那个我。没有任何修饰,略显憔悴,但依旧光彩照人。
我还回镜子,“谢谢……”
看来这里还有另一个女人。感谢上帝。或许我可以跟她谈谈,或许她可以成为一位并不了解我但却能为我指点迷津的朋友!
布莱恩带我离开他那乱糟糟的房间,我跟着他走进一条狭窄的回廊。走廊的地毯很脏。其实它们并不破,只是上面装饰着很多巨大的橙色布团。木制的墙壁一片昏暗,我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开着的门,门里是一个水槽。因为水垢的原因它看起来像是灰色的,给人感觉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清洗过了。
当我正想问问这里是不是还有第二间浴室时,布莱恩在一扇关着的门前停下敲了敲门。“克莱尔,我们有客人来了。”
“门是开着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又不吃人。”
布莱恩哼了一声,转向我说,“看你的亲和力了。”
他开门的时候我向后退了一步。显然克莱尔是个不好接近的人。布莱恩身上的气味则更难闻一些。
“你要进来吗?”一个声音大叫着。
我跟在布莱恩后面走进屋内,略显紧张地站在门口。屋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那是多种烟草和熏香混合后的香味,墙上还贴着一些我看不清楚的广告。之所以看不清楚是因为它们是重叠的,主唱的脸上贴着红黑相间的唇膏广告,只能看到他的金发碧眼。地板上全是衣服,大部分是黑色的,偶尔也有几件红色和粉色的。一位胖胖的身穿超大针织衫、粉色短裙、黑色裤袜,脚蹬一双军靴的女子正盘腿坐在房间一角的单人床上。她用她的小眼睛打量着我,“你是谁?”
“露西•布朗。”
“克莱尔。”
“幸会了。”
“随便你。”
嗯,又是一个不冷不热的招呼。实际上说不冷不热都有点言过其实,对方的态度是明显的不欢迎。
克莱尔脸上上着厚厚的浓妆,很难判断她到底有多大,我猜她可能在十八岁左右。她的脸色极其苍白,看起来有点儿像食尸鬼,她的眼睛闪着贪婪的目光,浓浓的黑眼线上是淡淡的眉毛。她的黑色针织衫外露着内衣的肩带,两只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绉纱绷带。她看了我一眼说,“很好,我们又可以玩死亡游戏了。”
“不好意思,”我说,试着把我的视线从她的手腕上移开,但没成功。“什么游戏?”
她翻了个白眼说:“我们各自讲出自己死亡的经历,最悲惨的人可以重获新生。”
我屏住呼吸,我死在新婚前夜,还有比我惨的吗?或许我可以获胜,然后……
“上帝呀,你太容易受骗了,”克莱尔说,“看看你自己的表情,不但相信了居然还一脸甜蜜相。”
我一脸绝望地看向布莱恩,他则摇了摇头。“根本就没有死亡游戏,克莱尔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的确很好笑,”她嘲笑地冲布莱恩说,“我是自杀死的,他死于心脏病。轮到你了。”
“我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脖子。”
“哎呀。”
我盯着她说,“在我新婚的前一个晚上。”
“真的?”她说,上下打量我一阵。“我还以为你是要去赴晚宴呢。”
糟糕我忘了我身上还披着沾了血的床单。我把双手环绕在胸前,尽最大努力忽略掉克莱尔那嘲笑的语气,然后她依旧笑个不停。
“够了,”布莱恩说着抬起他的胳臂意欲带我离开这里,“我想我们的介绍应该结束了,来杯茶好吗?露西。”
我点头同意。我宁愿跟浑身臭烘烘的布莱恩在一起,也不愿意与那个心理变态的母牛为伍。
当我仓惶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对我喊:“再见,新娘子。”
关上门后我小声咕哝着“再见哥特人”,我似乎从未这样幽默过。
我跟着布莱恩穿过走廊,沿着未铺地毯的楼梯走到厨房。墙边靠着一个脏兮兮的烤炉,旁边还堆着一堆碟子和碗。每个独立的工作台面上都放着面包屑、盘子和空的食品包装袋。厨房中间的桌子上放了一碗苹果,苹果的表皮皱得像老年男子的睾丸。
“不好意思,”布莱恩边说边把一些报纸和杂志从椅子和地板上收拾起来。“我自己在的时候还定期清扫一下,克莱尔来了之后就这样了。”
我深表同情地耸了耸肩,然后望着我面前染满茶垢的茶杯。有一只已经发霉了。它让我隐隐约约想起了我为丹做的第一餐(那是一顿特别不成功的未煮熟的泰式咖哩鸡)。
“更糟的我也见过。”我坐了下来。
布莱恩指着唯一一个比较干净的灶台说,“这是我用的,那个碗柜也是。我会让克莱尔清理出一个碗柜给你。”“谢谢,”我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极不以为然,我认为让克莱尔收拾碗柜的几率比跟布莱恩借双凉鞋参加晚会的几率还要低。
“你在这里多久了?”当他灌满茶壶又找到两个干净的大杯子后我问他。
“五天。”
“你在继续你的任务吗?”
他耸耸肩说,“我不想谈这个问题。”
很明显我将来的下场也不会很好,不过这倒是提醒我了,我还没打开我的信封呢。
“现在可以打开它了吗?”我拿着信封在布莱恩面前晃晃说。
“你还没打开吗?”他明显在逃避这个话题。“其他鬼早在电梯上就已经打开了。”
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没有做鬼的感觉。实际上,我根本就不认为我已经死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在读大学,只不过运气不好遇上了世界上最差劲的室友。我的手划过信封慢慢抽出信件,小心翼翼地避免任何东西掉在肮脏的地板上。
最上面一张纸上写着抬头“任务明细:露西•布朗。”我大略看了一下:
幽灵申请者姓名:露西•布朗
年龄:28
死因:脖颈断裂(这让我感到恐惧)
希望成为幽灵的原因:能够追随未婚夫丹(听起来有点儿毛骨悚然,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任务:帮助完全陌生的人找到他一生的挚爱
陌生人姓名:阿奇博尔德•汉弗莱-史密斯
年龄:30
职业:计算机程序员
工作地点:比茨计算机公司,伦敦托特纳姆法院路113号
“哦,上帝,”我说,“他真是个怪人,听起来条件蛮不错的。”
布莱恩把一杯茶放到空着的麦片粥盒里。“谁是个怪人?”
“我的任务。他的名字叫阿奇博尔德,谁家的孩子会起这种名字,阿奇博尔德!
“我父亲就叫阿奇博尔德。”布莱恩说。
“哦,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他耸耸肩,“他老人家已经去世很久了。”
我感到脸颊发热,赶紧打开第二页继续观看。这是一份三英寸厚的装订成册的文献,名为“幽灵申请人的规矩与规则”。
“你可能想看看这个,”布莱恩评论说,“这里面写了许多你不可以做的事情。”
“例如?”我问。
布莱恩笑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很古怪。他的眼睛隐藏在眯着的眼睑后,他的嘴唇消失在浓密的胡须下。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鼻毛……以及一切有趣的东西。真是奇怪,一个对厨房卫生如此紧张的人居然会忽略掉自己的个人卫生。
“我会让你自己明白的。”他说。
我拿起自己的茶杯,倒满水。“我还有饮水的能力吗?或者水会穿肠而过?”
布莱恩拿起他的茶杯,啜了一小口。“你还不是幽灵,露西。暂时你的一切都如常人,能吃能喝能睡能拉。”
“好极了。”
“你问吧。”
“还有我不能做的吗?”
“你们在谈论些什么?”克莱尔懒散地倚在门口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与你无关。”我说。
“是吗?”
在我还没弄清楚状况之前,她已经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把我指南里的第一张表格抢到了手里。当我试着抢回它的时候,她已经跳回门口站在那里瞧了。
“希望成为幽灵的原因,”她念道,“能够追随未婚夫丹?丹就是那个你想要嫁的人?”
我看了看放在麦片粥盒边涂满黄油的盘子。如果我用黄油刀去捅克莱尔的话,她会不会死两次?
“正是如此,”我说。
“你还想跟着他?”
“不是跟着他,是需要和他在一起。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她大笑不已。像她这样外表粗犷的女孩儿也能笑出这样的高音真是令人惊讶。“说谎!你想去盯着他证明他还没忘了你。”
“不,我没有,”我跳起来从她手里抢回了那张纸。“老天呀,我死了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呢。”
“可怜的永远不能成为新娘的小妞你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三月二十三日星期五晚七点三十分许。”
“你在说什么?”克莱尔说,扬起了她那纤细的眉毛,“如果我告诉你今天是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六呢?”
“我会说你是个骗子。”
“是吗?”
我往边上让了让,克莱尔弯下身去翻那些布莱恩收拾在地板上的报纸和杂志。
“啊哈!”她叫道,在我面前挥舞着一份《每日先驱报》。“证据。”
我一把抓住。“让我看看。”
报纸的右上角写着“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六”。我感到难以接受,然后一下子坐在地上。她是对的。
“布莱恩,”我低声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凭空少了一个月?”
“世界上只有时间是永恒的,”他说,把手里的大杯子放回桌上,然后竖起拇指做了个手势。
“也就是说我真的已经死了一个月了?”
“应该是。”
“可怜的小露西。”克莱尔从门口说,“还在担心丹会不会变心吗?
“没问题。”
当我转身背向克莱尔的时候以为她的魔爪会从背后攻击我,但她没有。我跟着布莱恩走出厨房,直到踏上台阶的时候还听她在咕哝,“永远也当不上新娘”。
我转回身来,“说话注意点儿,克莱尔,别自找没趣。”
她抬了抬眉毛瞪着我。我也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并且下决心绝不先屈服。我可是玩瞪眼游戏的高手,百战百胜。
“你少说了个你字,露西。”
哦。
一派胡言。
“你的房间,”当我快步跑上台阶的时候,布莱恩说,“就在我的边上。”
“不错,”我气喘吁吁地说,“我很高兴。”
我说的是真心话,虽然从他的房门中不断传出各种难闻的气味。总之离克莱尔越远越好。并不是说我喜欢布莱恩的那股味儿,而是她说我担心丹会变心的那些话真的令人伤心。她说得全然不对。他爱我,他想我嫁给她,而且我也才死了一个月而已。他当然不会背叛我。
“喂,”布莱恩踱到我房间来,坐在我的床上说,“你确定不会介意被一堆东西包围着?”
什么东西?他究竟在说什么?我的天啊。是丹把他的鞋子随意地扔在洗衣篮里?还是他把在布赖顿码头为我赢来的红色大象扔到了床上?这里的东西多着呢——丹的隐形眼镜浸泡液、一堆CD和他的PSP,还有我在读的书都堆在他的床头柜里。我那边则整齐地摆放着一盒子物品和半杯水。我看着门框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这是我的房间,”我说,“这是我和丹的房间。”
布莱恩看了我一眼,“是的,我知道这是。”
“准确地说这与我生前的屋子一样。”
“没那个好,”布莱恩说,床上的弹簧果然不太好。“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的确每个人都得到一个与生前相似的卧室。”
“为什么?”
“照我的理解他们可能觉得这样子有助于我们适应新生活。”
我认为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比参加大独裁者那个变态节目还可怕,不是用可怕的任务赶你出局,而是直接弄死你,然后用以往的生活来折磨你。
“我觉得这简直是变态。”我说。
布莱恩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气氛有点凝重,我以为他要走过来抱紧我呢,结果他却绕过我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传过来一句话,“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件好事,我弄丢了我在火车上的海报。”
当台阶的吱吱声传来时我觉得自己可能会跟在他的后面,但最终我还是跳进了屋里,匆忙间我的大腿还碰到了桌角。我有痛感,我真的感觉到了,步履蹒跚的我差点儿把首饰盒扔出去。盒子还呆在我放的位置上,因为曾经摔坏了铰链所以永远关不上盖。里面装着几条项链、一些不成对儿的耳环(它们的另一半已经永远地丢失了)、还有一些过生日时丹买给我的银的或玉的手镯,它们呆在上面摇摇欲坠。我看了下自己左手的第三根手指,哦,不!我的订婚戒指不见了。
我把耳环和项链倒在地上,翻遍了整个盒子。我的戒指呢?在哪里?我打开抽屉把它们扔在地上。当我在门口与丹道别时我确定自己还戴着戒指,然后……然后,我在卧室里脱掉衣服走到浴室去。等等,我想起来了,在去浴室之前我到过床头柜前,去那里找找看。
在这里了,这是一枚白金戒指,上面的钻石是从一位单身贵妇提供的大钻上切下的。丹自己一个人在邦德大街的首饰店里选中了它,然后一直藏在身边,去年我们到新福里斯特露营时才送给我的。
当时的旅行让我疲累不堪,只想着爬进帐篷里睡一觉,但是丹坚持说我们必须先生火。
“那样会好一些,”他说着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一把引火之物,还有两支金属叉和一些蜀葵糖。“看,星星就快出来了,在这样的夜晚吃蜀葵糖真是完美。”
他的笑容很宽厚,他的眼神很热情,让我无法拒绝,很快我就开始行动并且真的点燃了世界上最小的一堆篝火,而丹则坐在边上穿蜀葵糖。
“露西,”当我正在捅火的时候,他从我身后说。
“嗯。”
“露西,你想来一块蜀葵糖吗?”
“稍等。我正打算——”
“露西•布朗。”
他喊我名字的时候,声音格外地温柔,我不禁心跳加快。当我回过头时,发现他正跪在那里,粉色的蜀葵糖上面平放着一枚戒指。
“露西•布朗,你愿意嫁给我吗?”
接下来的情景我记不真切了——总之就是流泪、接吻、说愿意愿意,然后又是流泪、接吻等等——后来丹慢慢地把戒指套在我的左手第三根手指上。
“如果这是真的,”他憨笑着说,“你刚刚造就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把戒指从床头柜中取出,按在我的唇上,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滑满脸颊。如果我能成为幽灵之家的幸存者,顺利完成任务,那么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丹。
我大踏步走下台阶,猛地打开前面的大门,走到大街上。天空中橙、红、金三色相间,周围的街灯发出低微的嗡嗡声,闪烁着生命的光彩。计划,我必须先制定一个计划。要怎样做才好呢?为什么我在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为什么正在过马路的老人看到我之后像看到圣诞节礼物一样露出吃惊的表情?
天啊!我身上还穿着带血的外衣。
我拉上衣服,立即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衣服,我需要可体的衣服。但是谁能告诉我要去看自己伤心欲绝的男朋友,然后告诉他“嗨,亲爱的我敢说你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我”时,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
我猛地拉开抽屉,找出一条黑裤子、一件合适的内衣、我的牛仔裤、一双带条纹的短袜和一件舒适的灰色外套。我飞快地套上衣服和牛仔裤,整个人打扮起来简直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当我站在门边的穿衣镜前时,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我又审视了自己一遍。我——露西•布朗,五英尺七英寸高、12号的鞋码(如果在生理周期可能会接近14号)、绿眼睛、还有一头齐肩宽的长发。我知道丹一定会认出我。
当前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从街道上看好像是一条普通的伦敦街道,带阳台的房子、精致的小前院(有些地方还能看到垃圾,另外一些铺着沙石的路则比较干净)、鸽子们正在啄路面上的口香糖斑痕,远处还传来警车和消防车的声音,一切都很熟悉,但是我在哪儿?一位身材壮硕的男子正在穿过马路,他的身后是一位穿着高跟鞋的女性,她边走边喊,“迈克!等等我!”而他却渐行渐远。我想追上去问问,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喊,他们就已经进了一所房子了。
线索,我需要线索,或者说谁能给我提供线索。路那头儿有三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坐在房前的一面低矮的砖墙上,打着响指,毫无顾忌地说笑着。我尽量让自己放松并向他们走去。看着街道,我告诉自己,要放松,要保持平常心。经过一辆车的时候我借着车窗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形象,我有点儿像中风后的埃米纳姆。
“不好意思,”当我离那群青年比较近的时候问道,“请问这里是伦敦的什么地方?”
带着巴宝莉篮球帽的一个男孩子理也不理我,径自说话,“昨晚运气好吗?”
“不是,我……”
“你是出来拉客的吗?”一个女孩儿说,她穿着低腰牛仔,露出穿着脐环的中腹部。
“能谈谈吗?”一个男孩儿吹着口哨说。
“你这个该死的和事佬,”她说,转头盯着男孩儿说,“婊子养的。”
“请问,”我说,“能告诉我这是哪儿吗?我想回家。”
“给我十美元我就告诉你,”女孩子说,伸出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手。
“做梦,”我叹了口气,“我会自己找到路的。”
当我走开的时候,他们一起大笑。当我走到街头的时候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和尖叫声。转过拐角后,我向着一个公共汽车站走去。看了站牌之后才知道我居然在基尔伯恩。这里距离丹和我居住的西汉普斯特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一辆车从街角驶来,我翻了一下自己的包,找些零钱准备坐汽车,百忙之中还瞥了一眼注释部分。整个任务中我的活动经费是二百英镑!不知道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可能是从我的银行卡或者信用卡里支取的,不知道我的驾照和图书证还好用不?每一件刻有我名字的东西都可以照常运转吧。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买了票上车,看来我应该读读手册了。
我看着窗外,车子载着我离丹越来越近了。无论我看向哪里,看到的都是人们在走路、争论和欢笑。他们或在小店外聚成一团,或在网吧前排队等机器;小超市门前人来人往,人们手里的袋子中装着鲜奶、面包和啤酒,包裹随着他们的手腕在不停晃动。我看着太阳已经落到店面的屋顶上了,人们是时候下班回家了,这时候他们应该坐在电视机前,在卧室里享用美食;又或者拉上窗帘,静享安宁。总之他们依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不是戴安娜王妃,也不是安娜•妮可•史密斯或希斯•莱杰这样的名流。对于公众来说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只是来自伦敦的露西•布朗,现年28岁。除了公寓里的室友之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又活着回到人间了。
坐在我旁边座位上的那位老妇人开始不断地翻她的包,我转头看着她。她身材矮小,头上戴着干净的雨帽,把她那蓝色的卷发遮盖了大半,长满深深皱纹的前额也因此而更加显眼。可怜的老妇人,她终于从包的底部摸出一块皱皱巴巴的太妃糖放到嘴里,她应该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或许我可以跟她谈谈帮她放松一下,消除恐惧。说起来我对死亡也算是很有心得的。
我清了清喉咙,“打扰了。”
她看了我一眼,面含笑容地说,“想来块儿太妃糖吗?”回头又向她的包里翻,“我好像还有一块来着。”
“不了,谢谢,”我说,“我只是想跟你谈谈。”
“你一个人?”她问,用她那单薄的手拍拍我的后背。“这没什么,人总有孤独的时候。”
“不,不,”我说,“我只想跟你讨论一下死亡的问题。”
“死亡?”她重复了一下,面现不悦。
“是的,”我说,我温柔地握着她瘦削的手,眼里充满了同情的泪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死亡并不可怕,所有你曾经爱过并失去的人都在天堂等着你。你所要做的不过是……”
“救命呀!”老妇人大声喊道,一下子离我老远,在车厢里发疯似地走动着,“救命呀!有人在向我宣扬迷信。救命!救命!”
“不,”我说,当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我时,我的心抖成一团,“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
在我还没弄清楚事情之前,一个中年男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用手指着我的脸。
他的脸已经涨成酱紫色,“你这种人,不是整天上别人家敲门就是在公交车上缠人,真不知羞耻。”
“我,我,我……”情急之下我也有点儿口吃起来。我向车窗外张望希望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以便于自圆其说,“我,嗯,那个我到站了!”
几秒钟后汽车一阵晃动停了下来,我离开座位,三步并作两步从阶梯上蹦下去,走到大街上。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幽暗的暮霭已经落下。只有几处街灯还在闪烁、摇曳,偶尔发出嗡嗡声。街上的地砖闪着温暖的橙光。路边白底黑字的指示牌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反应,怀特大街,西北6号,我的家。
我等着人群从车站散去之后,跟在他们后面走到离我家最近的一个街灯下面,然后驻足于此在暗处徘徊。
家里亮着灯,窗帘是拉开的,电视在客厅的一角闪烁着光芒。客厅的最里面是两个书架,一个用来装我的书籍,另一个装满了丹的DVD和电脑游戏。书架上面有一个我在泰国度假时弄到的木雕象、一个黑色的金属支架上支着两支教堂里常用的蜡烛、丹在伦敦获得广告大奖的获奖证明——一个银质塑像,以及一株半死不活的吊兰。书架前是一个沙发,一个人正蜷缩在上面,手里抱着一个垫子,双腿蜷曲在身下。
是丹。
在汽车上的时候,我想象着自己跑到门前,狂按门铃然后和他拥抱在一起。然而现在我的胳臂发酸,我的嘴唇发干。我应该说什么?丹会说什么?你的女朋友并不会天天挣脱死亡来敲你的门。
电视的光线忽明忽暗地照着丹的面孔,我慢慢积蓄勇气决定做点儿什么。他正在看一个貌似照片的东西。他的肩膀在发抖,泪水落在面颊上。我的心脏在剧烈地收缩,我知道我应该从痛苦中走出了。我从未看到过他像这样子哭,从来没有。
我慢慢走近窗户,然后敲了敲。
“丹,”我喊道,“我回来了。”
他抬起头,忧伤而潮红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先是震惊继而狂喜的表情。
“是我!”我大喊,蹦跳着向他挥手,“我回来了!”
丹的表情突然发生变化。兴奋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落寞,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立刻被这种表情吓到了,手挥在空中一动不动。怎么了?为什么他的笑容不再?我立刻跑到门口用力砸门。
接下来,我感觉到门廊的灯开了,同时传来地板的吱呀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丹快来开门让我进去吧。
门慢慢打开。
“你好,”他说,透过门缝看着我,“请问需要帮忙吗?”
“哦,好极了,”我欣喜若狂地说,“让我进门,然后给我一个拥抱。”
“不好意思,”丹的眉头皱了皱,“我没听清,请再说一遍?”
“我知道我已经死掉了,”我像个疯子似地傻笑着说,“我确实是死了,只是某种程度上的死亡,现在我回来了,可以跟你在一起。当然首先我得完成任务,我将去……”
“你是谁?”他说,上下打量着我,“你想做什么?”
我感到一阵难受。丹的眼神说明了一些问题。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以往的兴奋,有的只是漠然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丹,是我呀,”我说着把手伸进门缝抚上他的面颊。“我是露西,你还好吗?你很吃惊吧?”
丹像被火烧了一样跳了起来,拍开我的手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让我进去,”当他要关上门时我求他,“别浪费时间了,你正在做伤害我的事情。”
“如果你失声了,”丹说,“街口有药剂师。”
然后他在我面前关上了门。
“丹,”我狂叫,用两只手腕拼命地砸门。“丹,我是露西,我是露西呀,你开开门。”
门又一次打开。
“听着。”丹一脸厌恶的表情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讨厌这个玩笑,你走吧。”
他猛地关上门,我看着门上昏暗的蓝油漆和闪着银光的门牌号,强咽泪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认不出我来,也不让我进去?
我又在门外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但他根本不理睬我。绝望中,我移步到窗口,用力敲着玻璃。丹又坐在沙发上,以手抱头。
“我回来了,丹,”我哽咽着,“我回来跟你在一起了。”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客厅与我的视线相遇。心动的一瞬间,我想他重新认出我了。接下来他猛地拉上窗帘,消失在我眼前。
我并没有直接回幽灵申请者之家。我漫步到樱草花山,坐在黑暗的长凳上,凝视着伦敦的夜空。如果此时我的心情不是如此地悲伤和孤单,眼前的美景还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
丹哭泣的容颜总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从未见他如此悲痛欲绝过。实际上,我们相识七年来他只哭泣过四次:
我父母去世后他来看我时。
当他的母亲告诉他自己罹患乳腺癌时,他没有当着母亲的面哭泣,后来他把头埋在我的臂弯里痛哭,泪水落在我的脖颈里。
一年后他的母亲说她的病情已经确定好转时。
再来是我们一起看DVD《辛德勒的名单》时,丹哭了。电影的结尾,当辛德勒抓着犹太人送给他的戒指哭喊,“我还可以救更多的人,多救一个犹太人、两个犹太人”时丹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当我打开灯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红红的。
一个小男孩儿可能经常会哭泣,但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哭泣。看着丹因我的死亡而一蹶不振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事情,我敢说在他透过窗户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认出了我,回到人间这个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当伦敦眼在地平线上出现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放松了,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当我活着的时候他为我做了许多,现在他需要我。哪怕我只是一个鬼魂,让他知道我在看着他也好。
下定决心后我站了起来。如果我还想找出丹认不出我的原因,就必须立即回幽灵申请者之家,我没有时间用来浪费了。
回去的时候幽灵申请者之家里面灯火通明,所以我没有叫门直接推门,可是门却锁上了。
“布莱恩,”我透过信箱大叫,很害怕再一次被拒之门外。“我是露西,能让我进去吗?”
接着楼梯上传来一阵响声,沉重的脚步声过后门开了。
布莱恩从头到脚都包着战斗服:卡其布衫衣、迷彩服、军裤、肩上还有一双军靴。每一侧腮边都画着三道黑色的迷彩。
“哦,露西,感谢上帝你终于回来了。”
“我很高兴你想我,”我说,“我有许多问题需要问你,首先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们可以晚点聊,”他说,抬手阻止我问下去。“我们需要先救克莱尔。”
“要怎么做?”
他重重地顿了顿那双沉重的黑靴子,“用她的话说,我要去踢爆这个家伙的头,来帮我吧。”
“什么!”我说,“你的意思是说要去帮她跟人打架吗?”
“当然不是,”他说着重重地关上门,“我要去阻止她做傻事,你得来帮我。”
“不,我不去,”我抗议道,“之前克莱尔对我一点也不友好,而且……”但是布莱恩已经走出大门像一个发疯了的动作男一样跑到街上了。
我回到前门处轻轻推门,门没有动,再多加点力仍是纹丝不动。可恶!我朝布莱恩望去,看来我不得不跟他一起去了,否则我就只好整夜坐在台阶上等他回来了。
我奋力跟在布莱恩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跑得大腿生痛。死亡让我的腿脚发软,不适感至今尚存。太不公平了!
“布莱恩,”当我们跑到汽车站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你以前在英国地方自卫队里呆过吗?”
他点了点头,用手捋了一下没有一点儿汗水的额头。“我曾经是,你……”突然他指着街道说,“汽车!”
的确,一辆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正从街角驶来。上车后,布莱恩付了我们二人的车票然后爬到上层车厢。我跟在他后面靠着扶手的帮助才爬上去。他停在楼梯的顶端四处张望,眼睛左右转个不停,活像乒乓球比赛的裁判。
“我只是想找个座位,免得有人偷听我们的谈话。”他耳语的样子好像我们在执行某个秘密的武装任务。
我推开他,瘫坐在前排的一个座位上。
“如果我们坐在这里,”我猛地拉住他的手腕说,“就可以通过窗户检查一下是否有尾随者跟踪我们。”
“我理解你的意思是颠覆分子,露西。”他小心地坐在我的身边,注意保持距离,彼此之间没有身体接触。
我感到一阵脸红。“是的。”
“我们不是在找颠覆者,”他皱着眉说,“而是在找克莱尔,她告诉我她就在卡姆登的都柏林城堡俱乐部里。”
我惊奇地望着他,被他话中的暗示所震惊。即使克莱尔是个婊子,布莱恩满身臭味也不会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因为我们可以通过直觉进行沟通。很神奇是吗?
“你也能看穿我的内心吗?布莱恩?”我用满怀希望的口吻说,“你能说说我正在想什么吗?”
“当然不能。”他矢口否认,像看疯子一样盯着我。“我跟克莱尔通电话了,在大厅的壁柜里、紧挨着厨房有一部电话机的。”
“哦。”
经过一段沉默后我看着窗外,下意识地开合着我的小钱袋。车窗下面的北伦敦依旧是一派喧闹景象。愤怒的司机在狂按着喇叭;年轻的小伙子倚着烤羊肉店的门口叼着烟卷四处张望,看哪个过路的女子比较正点;衣装笔挺的男人则急匆匆地往家中赶去,穿过正在笑闹的手拉着手的青年人时还要喊着借光;另外一些人则停在餐馆门口观看菜单。
“布莱恩,”我终于忍不住出声了,“我所有的卡和物品已经丢失,为什么身上还会有二百镑?”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有没有读手册呀?”
“我没有时间读,”看到一对儿在酒吧窗口打得火热的人后我向后靠了靠。“我想先去看看我的未婚夫。”
“结果呢?”
“真是太恐怖了。”我的下嘴唇在打着颤,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了,布莱恩。”
“哦,露西,”他叹了口气,“如果你能先读一下手册就不会有这一出了。”
“但是我的样子并没有变,”我转向他说,“我对着镜子检查过了。”
“我知道你检查了,”布莱恩说,眼睛里泛着同情的柔和光芒,“我看你跟你看你是一样的,克莱尔也是如此。但是其他人,其他活着的人,他们看我们就有点不同了,露西。从观念上讲这是时空扭曲的必然结果。”
“什么意思?”我提心吊胆地问。
“你想象一下我正在粘一个陶人,”布莱恩把他的手放在我面前,“然后轻轻地压扁它。”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它还是一个陶人,只不过看起来不一样了。这就是在我们身上发生的变化。”
“但是丹能认出我来,”我说,“当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
布莱恩点头。“时空扭曲并不是即时发生的。它总有一定的时间延迟。”
“那我们的声音呢?”我问,“丹听不出是我?”
“听不出。你的声音会显得嘶哑,”布莱恩说,“第512.6条规则上说:如果你试着与一个生前熟识的人交流,就会受到干扰。说出的话别人听不到,写出的东西也会让人不知所云。如果你有阅读经验就会发现……”
“布莱恩你说对了,我应该看看手册的。”
当汽车从卡姆登高街的街角转过进入公园道的时候,我还纠结于时空扭转的问题上。音乐声从俱乐部里流淌出来,整个卡姆登大街都沉浸在周末的狂欢和放纵中。俱乐部与餐厅前人头涌动,哥特人、摇滚歌手、年轻的无赖、扳金工、街头艺术家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聚集在一起,融入月色之中。我们被生命的活力所环绕。难怪克莱尔忍不住要来这里。
“我曾经在科文特加登见到过我的妈妈,”我哽咽着说,“或者说我认为我见到她了。那时她已经去世一个月了。”我扭头看向布莱恩。“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回到人间来执行任务了?”
“很有可能,”他貌似专家地说。
“但是她从未以幽灵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你说她失败了吗?”
他摇了摇头。“有些人完成任务后也会选择不成为幽灵。”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这样之前的努力不是就毫无意义了?我们排除万难来完成任务,不就是为了出现在爱人面前吗?”
布莱恩大手一挥站了起来。“我们到站了。”
都柏林城堡里带给人的绝对是一种沉重的感觉。布莱恩一头钻进一群醉鬼堆里,我只能跟着他那黑色的毛茸茸的脑袋,看着他走向角落后面的一扇门,门上用我平生仅见的最丑陋的字体写着欲望男孩几个红黑相间的字。走近之后,一个穿着紧身黑T恤和牛仔外套的家伙伸出了一只手来。
“几个人?”他问,那声音仿佛他的鼻子下面粘着流苏,要透过它才能传出。
布莱恩翻了翻钱包拿出一张二十镑的钞票。“两个。”
瘦男孩儿抓住了布莱恩的钞票,然后在我们每人的手上随便地贴了个黑签。
“你们可以进去了。”他说。
身后的门砰砰直响,屋子里阵阵重击声音、尖叫声、猛烈的鼓声像炮轰一样攻击着我的耳朵。这里很暗,散发着啤酒和汗的臭味,压抑的感觉让我认为自己基本没有呼吸的空间(这里比地狱边境的情况更糟)。布莱恩掂起脚尖在黑暗中环视。
“露西,”他在我的耳边大吼,“我认出克莱尔出事的地点了,我能看到血迹。”
“血,”我重复说,“糟糕。”
我顺着布莱恩手指的方向从人群中挤去,行走的过程中无数的手肘和膝盖有意无意地撞向我,对这一切我不管不顾。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后背,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脖子和脊柱直往下流。
希望这是贮藏啤酒,我暗自祈祷,一边用力向舞台上挤去。
乐队很引人注目。一个身材短小染了头发的主唱正对着他的麦克尖叫,同时胖墩墩的鼓手正像精神错乱的疯子一样在乱挥一通。只有低音歌手完全安静地站在那里,双眼闭合,只有不断动弹的双手才能证明他没有在那儿站着睡。
“看,”布莱恩抓住了我的肩膀,“她在那儿。”
克莱尔后背着地躺在地板上,她的黑靴子空着,短裙也卷到了腰上露出覆盖着鱼网的臀部。她的一个鼻孔上还有血痕,这让她的面容少了几分可怕。一个金发碧眼穿着红色内衣的女人正骑在她的身上,不断地把克莱尔的脑袋撞向地板。克莱尔则揪着她的衣服用拳头回击她。她们的脸上都是红色的,呼吸微弱。
她们就像参加世界摔跤联盟的两个哥特式选手一样扭在一起。
布莱恩终于赶到,他的嘴巴大张着。“嗨,”我说,重重地击了一下他的胳臂,“做什么呢!快点儿分开她们。”
他向前走了几步,但是很快停了下来,并且退回原地。“我好像没受过基本的武装训练呀,露西。”
我翻了个白眼。“天啊,哪有那么复杂,分开她们就是了,我帮你。”
激动和愚蠢推动着我分开人群走向吵架的现场。
“抓住她,”我指挥布莱恩去捉那个瘦女人,“我把克莱尔弄走。”
布莱恩猛地扑上去用双臂圈住了正在攻击克莱尔的女人,把她举了起来。同时我抓住克莱尔的手试着把她拖出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空着的手划过一道曲线正击在我的下巴上。我向后绊倒,一阵轻微的眩晕过后又上前抓住她。
“滚开,”她尖叫道,面目可怖得像神话中恐怖的蛇妖。“我还行。”
“上帝呀,克莱尔,”我叫道,揉着自己的下巴,“我怕你被人打死。”
“我不会死,”她发出嘘声,“你不记得了?”
“是的,”人群中几个小伙子跟着起哄。“我们将获得永生,摇滚万岁!”
布莱恩把皮包骨头的金发女人拖到舞台的另一侧,女人的手腕不断撞击他的头部。他的下巴咬得紧紧地,由此我可以断定他也很痛。
她看了看布莱恩,表情多少柔和了一些。
“很好,”克莱尔跳着脚说,“我明天收拾她。”
当我们从俱乐部里撤出来的时候,人群依然涌动不息,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到前门口,克莱尔歇斯底里地笑了一路。
“看,”当我们走到街上时我说,“这里有我们坐的公交车。”
“扯淡,”克莱尔说,“我现在高兴,我要一路走回去。”
当她在那里折腾的时候我大叫:“够了,克莱尔!”
汽车在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只能目送它渐行渐远。
可恶。
如果这辆车真是我们要坐的那趟,那下一班要一个小时以后才会来。现在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看着克莱尔消失在远处不得不作出决定,我必须跟着她。其实她只是个孩子。我用一只手揉揉胸脯后准备开始慢跑。加油,继续跑!
“让我一个人呆着。”克莱尔发现我跟在后面的时候朝我吼叫道。
我气喘吁吁地说:“不行,我错过公车了。”
“好极了。”
“好极了。”
我们在沉默中行走着,我的脑子里有无数的话想说。我不习惯这样长时间的静默,这使我很不舒服。郁闷的时间越长,我越担心自己会像精神病患者那样用异常的方式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我盯着克莱尔,自私鬼、母狗、母牛、肥婆、狗杂种、野蛮人、臭娘们儿等称呼在我脑中呼啸而过。
我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脸儿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今晚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为什么要说?”克莱尔说着又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我一溜小跑地跟着她,决定绝不放弃。“因为在我努力帮助你的时候却被你饱以老拳,你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你太好管闲事了,”她说,眉毛扬了扬,“如果你知道刚才那个臭娘们儿跟基思一起睡了就会明白我什么要打她。由于静默条例我说不出话就只能直接扇她了。”
“谁是基思?”
“可怜的女孩儿。”她盯着我说,“你是白痴还是太落伍?基思•克兰克是欲望男孩的主唱。你这个笨蛋,今晚他也在舞台上。”
“你为什么那么介意她跟基思一起睡的事儿?”我忽略掉笨蛋的称呼后说。
“因为我跟他睡完半个小时之后她就跟他睡了。”
“今晚?”
“我死前三个小时的事儿。”
“但是你……”
“是的,我是自杀的。”
我应该如何开解她?我以前可从未遇上过自杀的人,或者其他因感情而死掉的人。
“基思是你的男友?”我冒险一问。
她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跟一个人做爱五次算吗?”
“我不确定。”
“你知道他是一个诗人,”克莱尔继续说,疑心很重地看着我。“他真的是个很甜蜜很细心的情人,在没有参加乐队之前他在宠物之家工作。”
“宠物之家,”我重复道,“好吧,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是个乐迷吗?
“不是。”她盯着我看,好像觉得我把她归为西城男孩儿的粉丝了。“我到乐队面试。不用觉得惊奇,露西,实际上我擅长吉他。”
“那为什么他们没用你?”
“你在乐队里看到过几个胖妞?”说话间我们拐过了街角。
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要说点儿什么让她觉得好一些。我得帮她找个榜样式的人物,鼓励一下。
“妈妈爸爸乐队的马斯•卡斯怎么样?”我说,“她也是个肥胖的天才,但是她就没有自杀。她是死在吃三明治的时候……”
“住嘴,露西,”克莱尔咬牙说,“你这个臭婊子。”
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