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极想像技术
分析心理学的主要方法（四）
在荣格看来，词语联想以及梦的分析，都还是“间接沟通”无意识的方法，而积极想像则是直接获取无意识的技术。许多荣格心理分析家都把积极想像称为“睁着眼睛做梦”。在达里尔·沙珀（Daryl Sharp）的《荣格心理学词典》中，积极想像被定义为通过自我表达的形式来吸收无意识的方法。
1915年前后，荣格曾获得这样一个意象：他自己像是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积木。那类似梦境的意象是如此的清晰与真切，使得荣格产生了这样一种理解：那梦中的孩子仍然“活着”。于是，很自然，荣格便想到要与这梦中玩耍的孩子建立一种联系，以便进行直接的沟通。于是，荣格一方面使自己进入想像的世界，一方面开始像孩子一样玩耍，要在一种象征而真实的情景中，与活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孩子进行交流。1935年左右，荣格正式使用积极想像这一术语，并且称之为“一种睁着眼睛做梦的过程”（见：Andrew Samuels. A Critical Dictionary of Jungian Analysi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9；荣格.荣格全集：第6卷.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77.723）但这种积极想像与白日梦不同，后者多少是个人主观的发挥，总是停留在个人日常体验的水平；而积极想像与意识性的发挥正相反，由积极想像所导演的剧情，似乎是“要迫使观众的参与；一种新的情景被推出，其中潜意识内容被展现在清醒的意识状态”（荣格.荣格全集：第14卷.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77.706）荣格从中发现了一种超越性的机制，也即一种意识与潜意识因素之间的合作性，并且认为想像性的意象，自身具有其在心灵生活有序发展与转化中所需要的所有因素。
荣格在其塔维斯托克的讲演中，把积极想像作为他用来探索或接触无意识的主要方法之一（词语联想，梦的分析），并准备做一次专门的讲座。但是，由于时间的关系，他只是讲述了词语联想和梦的分析，最后一讲以移情为主要内容。不过，在整个系列讲座结束之前，有一位叫海菲尔德的医生向荣格提问：“积极想像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荣格对此做了长达12页的回答。
荣格在这次讲述他的积极想像技术的时候，首先给出一个病人的例子。病人是一位年轻的艺术家，荣格曾向他介绍积极想像的方法。但这位病人开始的时候怎么努力都无法理解荣格所说的积极想像。
后来，这位病人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无意中端详着墙上的一幅广告画。画面上是阿尔卑斯山的伯尔尼，有色彩鲜艳的瀑布，碧绿的草地和一座山峰，山坡上有几头牛在吃草。
病人坐在那里等车，一边端详着这幅广告画，一边在心里想着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懂荣格所说的积极想像。病人每次去看荣格都要在这个车站上等车。
有一天，病人在等车的时候，照旧端详着那幅画，他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可以从这幅画开始，试试荣格所说的积极想像。比如，病人跟自己说，我想像自己在这幅画中，这画中的风景变成了我身临其境的地方，我在牛群中走向山坡，然后眺望山的另外一面的景色，我也许能看到山坡背后有些什么。
于是，他想像自己置身于画面的风景之中。他看到了草地、小路，经过牛群向山上走去，到达山顶之后，朝山的另一面望去：那里还是草地，缓缓的山坡，不远处有一篱笆。于是他走了过去，越过那篱笆，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道，绕着山沟和一块大岩石。他从岩石边绕过去，看到前面有一座小教堂。教堂的大门半开半掩着。他心想，最好是进去看看。于是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在缀满鲜花的祭坛上，立着一尊圣母的木雕像。他抬头端望她的面容……就在这个时候，某种有尖耳朵的东西闪了一下就消失在祭坛后面，病人像做梦一样醒来，心里嘀咕：“嗨，这全是胡思乱想。”随即，他的“幻想剧场”一下子也就消失了。
火车到站了，病人乘车离开了那火车站，而他心里一直还念叨着：“我还是不明白积极想像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了：“噫，那东西也许真的在那里，圣母像的后面也许真的有过一个尖耳朵的东西，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于是，病人自己对自己说，“作为试验，我不妨再从头来一遍，看看会怎么样。”于是，病人想像自己回到了那车站，仍然是端详着那幅广告画。然后，他置身于那幅画面中，沿着山坡上了山。到了山顶之后，仍旧是好奇地想像着山背后有些什么。他又看到了那篱笆和缓缓的山坡。这时，他告诉自己说：“嘿，不错，看来这些东西还在那里。”然后，他绕过那大岩石，看到了那座教堂。他对自己说：“教堂就在前面，那至少不是幻觉。一切都秩序井然。”教堂的门还是半开半掩，他犹豫了片刻对自己说，“现在，我把门推开，会看到祭坛上的圣母。然后，那个尖耳朵的东西会从圣母像后面跳下来……如果不是这样，这一切便全是幻想而已。”于是，他推门走了进去，抬头看到圣母像，刹那间，那个尖耳朵的东西像上次一样跳下去不见了。于是，这病人获得了某种让他自己信服的经验。
荣格曾用自己的童年经历，来解释积极想像的自然发生。在荣格的姑妈家里，有他爷爷的一幅像：作为主教的爷爷，配带着徽章，走出房门，站在台阶上……荣格说，他常常跪在一把椅子上凝视着这幅画像，直到觉得他走下了台阶。而他姑妈每次看到荣格在那里看得出神，总是说：“嗨，乖孩子，他不会动的，还站在那里呐。”荣格说，在1935年在塔维斯托克讲演的时候，“但我知道我看见他走了下来”。荣格接着说，你们看，就这样，那幅画像开始动了起来。同样，当我们全神贯注于头脑中的一幅图景的时候，它会开始动起来，意象会变得更加丰富，还会变化发展下去。
在这次讲座中，荣格还说：由于通过积极想像，所有的意象都产生在有意识的思维中，这些意象比起不确定的梦更加完整。这些意象也比梦有更丰富的内容。于是，积极想像意味着意象有自己独立的生命，意味着象征性事件的发展有自己的逻辑根据，意味着通过某种方式，我们可以与这些具有生命的意象进行直接的沟通。
对于积极想像的理解，可以有两种基本的途径，其一是从其西方心理分析技术的发展线索来进行分析。正如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与催眠术中的谈疗法与宣泄法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它们又有其独到的发展一样，荣格的积极想像，与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也有着内在的联系或发展性的关系。荣格自己曾把积极想像看做是自由联想的直接扩展。
但是，在这种扩展中，产生了其独特的思想与创造。而这种独特思想的来源，也就构成理解积极想像的另外一个途径，也即从其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入手。
荣格在与卫礼贤合著的《金花的秘密》（《太乙金华密旨》）的评论中，首次系统地阐述了关于“积极想像”的思想。而正是在这次合作中，卫礼贤为荣格开启了中国文化的大门。这是对于荣格整个分析心理学发展至关重要的事件，卫礼贤把荣格从与弗洛伊德分裂后的抑郁和孤独中拯救了出来，并且赋予其创造的机会与力量。
通过对道家内丹功法的阐释，荣格表达了这样的思想：道家的无为，是获得自身解放的关键。荣格说：“让事物自发地表现的艺术，道家为无为的教诲……成为我打开无意识大门的钥匙。我们必须要让它们在心灵深处出现。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一种艺术。”而这种很少有人知道的艺术，也就演化为荣格的积极想像。荣格接着说，意识总是与心灵的发展掺合在一起，吹毛求疵，好为人师，从未让心灵在平静的环境中质朴地发展。而这也就是进行积极想像时所面临的最大困难。
首先，尽量客观地观察一个意象的任何细节的发展与变化。这看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也非常困难。其困难之处便在于意识的干扰与抵触。因而，避免意识的干扰与抵触，也就成为开始积极想像的关键。
其次，赋予内在的意象以某种适当的表现形式。可以用文字来描述它们，也可以通过绘画来表达，甚至是通过诸如舞蹈形式的身体表现等。
最后，若是坚持这种积极想像的练习，直到意识不再任意控制想像与意象，直到一个人能够达到无为的境界而让事物自发地出现，那么也就获得了积极想像的目标，也就意味着获得了一种新的心理态度。这种态度能够接受与容纳非理性甚至是“不可信”的事物，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如此自然出现的事物。
荣格把积极想像所获得的这种态度与转变，称为意识的升华，人格的扩展、提升与丰富或心理发展的高境界。荣格说：“一个人必须完全投入这条全新的道路，因为只有其完整的人格才能使他思深行远，也只有其人格完整才能保障他的所作所为不是荒谬可笑的冒险。”
荣格曾反复告诉他的学生，凡是他做关于“积极想像”的讲座或报告，都必然要先讲一个中国古代的故事。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称为“求雨的人”，其大致梗概是这样的：
故事发生在中国古代的农村，当地的居民遇到了严重的干旱，于是派人到远处的深山请人求雨。当被请的人到来之后，他发现整个村子混乱不堪，牲畜濒临渴死，农作物近于干枯，村子里的人也受这样气氛的影响，个个浮躁不安。村民们围着他，急切地要看他如何求雨。但他说，“在村头给我一间茅屋，任何人都不要打搅我。”就这样，“求雨的人”进了他的小屋，而村民们等待着。等到第三天，天果然开始下雨；“求雨的人”从那茅屋走了出来。村民们不约而同地问他：“你是如何办到的呢？”“喔，很简单，”他说，“我什么也没有做。”村民们说，“你看啊！天已经下雨了。这怎么可能呢？”于是，“求雨的人”做了这样的解释：“我来自‘道’的故乡，那里单纯而自然；天会下雨，也会有阳光；一切都自然而和谐。当我来到你们的村子，顿时感到混乱与不安，这里的生活节奏已经失调，而我也受其影响，心神不定。这样我又能做什么呢？于是我要有一个安静的处所来面对我的内在自我，通过沉静来调整自己。而当我恢复了自然与和谐的时候，这种自然与和谐也就会影响到我所处的环境。有了这种转变与调整，有了合乎自然的心境与状态，我们失去的雨也就回来了。”
荣格曾告诉他的学生，若是懂了这个故事的道理，也就自然理解了积极想像的奥秘。
（本文节选自《分析心理学》，申荷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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