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罗哈(1872-1956),西班牙作家。当过乡村医生,经营过面包铺,后从事新闻工作。写有八十多部小说和十多卷论文。一部分作品对20世纪初西班牙资本主义社会有所暴露,如三部曲小说《为生活而斗争》。但在革命高潮时期,政治观点曰益倾向无政府主义和悲观主义,发表《黑暗的森林》等小说。还写有长达二十余卷的历史小说《一个活动家的回忆录》等。
山民牧唱(节选)——烧炭人
喀拉斯醒过来,就走出了小屋子。顺着紧靠崖边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下树林中间的空地去。他要在那里作炭窑的准备。
夜色退去了。苍白的明亮,渐渐地出现在东方的空中。太阳的最初的光线,突然从云间射了出来,像泛在微暗的海中的金丝一样。
山谷上面,仿佛盖着翻风的尸布似的,弥漫着很深的浓雾。
喀拉斯就开手来做工。首先,是拣起那散在地上的锯得正合用的粗树段,圆圆地堆起来,中间留下一个空洞。便将较细的堆在那上面,再上面又放上更细的枝条去。于是一面打着口哨,吹出总是不唱完的曲子的头几句来,一面做工,毫不觉得那充满林中的寂寥和沉默。这之间,太阳已经上升,雾气也消下去了。
在正对面,一个小小的部落,就像沉在哀愁里面似的,悄然地出现在它所属的田地的中央。那前面,是早巳发黄了的小麦田,小海一般地起伏着。山顶上面是有刺的金雀枝在山石之间发着芽,恰如登山的家畜。再望过去,就看见群山的折叠,恰如凝固了的海里的波涛,有几个简直好像是波头的泡沫,就这样的变了青石了。但别的许多山,却又像海底的波浪一般,圆圆的,又蓝,又暗。
喀拉斯不停地做着工,唱着曲子。这是他的生活。堆好树段,立刻盖上郎机草和泥,于是点火。这是他的生活。他不知道别样的生活。
做烧炭人已经多年了。自己虽然没有知道得确切,他已经二十岁了。
站在山顶上的铁十字架的影子,一落到他在做工的地方,喀拉斯就放下工作,走到一所小屋去。那处所,是头领的老婆安排给烧炭人们吃饭的。
这一天,喀拉斯也像往常一样,顺着小路,走下那小屋所在的洼地里去了。那是有一个门和两个小窗的粗陋的石造的小屋。
“早安!”他一进门,就说。
“啊,喀拉斯么?”里面有人答应了。
他坐在一张桌子旁,等着。一个女人到他面前放下一张盘,将刚刚离火的锅子里的东西,舀在盘里。烧炭人一声不响地就吃起来了。还将玉蜀黍面包的小片,时时抛给那在他脚边撩着鼻子的狗吃。
小屋的主妇看了他一眼,于是对他说道:
“喀拉斯,你知道大家昨天在村子里谈讲的话么?”
“唔?”
“你的表妹,许给了你的毕扇多,住在市上的那姑娘,听说是就要出嫁了哩。”
喀拉斯漠不关心的模样,抬起了眼睛,但就又自吃他的东西了。
“可是我还听到了还要坏的事情哩。”一个烧炭人插嘴说。
“什么呀?”
“听说是安敦的儿子和你,都该去当兵了哩。”
喀拉斯不答话。那扫兴的脸却很黯淡了。他离开桌子,在洋铁的提桶里,满装了一桶烧红的火炭,回到自己做工的地方。将红炭抛进窑顶的洞里去。待到看见了慢慢地出来的烟的螺旋线,便去坐在峭壁紧边的地面上。就是许给自己了的女人去嫁了人,他并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气愤,毫不觉得的。这样的事情,他就是随随便便。使他焦躁,使他的心里充满了阴郁的愤怒的,是那些住在平地上的人们,偏要从山里拉了他出去的这种思想。他并不知道平地的人们,然而憎恶他们了。他自问道:
“为什么硬要拖我出去呢?他们并不保护我,为什么倒要我出去保护他们呢?”
于是就气闷,恼怒起来,将峭壁紧边的大石踢到下面去。他凝视着那石头落在空中,有时跳起,有时滚落,靠根压断了小树,终于落在绝壁的底里,不见了。
火焰一冲破那用泥和草做成的炭窑的硬壳,喀拉斯就用泥塞住了给火冲开的口子。
就是这模样,经过着始终一样的单调的时间。夜近来了。太阳慢慢地落向通红的云间,晚风开始使树梢摇动。
小屋子里,响亮着赶羊回来的牧人们的带着冷嘲的叫嚣,听去也像是拉长的狂笑。树叶和风的谈天开始了。细细的流水在山石间奔波,仿佛是无人的寺里的风琴似的,紧逼了山的沉默。
白天全去了,从山谷里,升起一团影子来。乌黑的浓烟从炭窑里逃走了。还时时夹着火花的团块。
喀拉斯凝视着展开在他的前面的深渊。而且阴郁地,一声不响地,对着于他有着权力的未知的敌,伸出了拳头;为要表示那憎恶,就一块一块地向着平野,踢下峭壁紧边的很大的石块去。
手风琴颂
有一个礼拜天的傍晚,诸君在亢泰勃利亚海的什么地方的冷静的小港口,没有见过黑色双桅船的舱面,或是旧式海船上,有三四个戴着无边帽的人们,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一个练习水手用了旧的手风琴拉出来的曲子么?
黄昏时分,在海里面,对着一望无涯的水平线,总是反反复复的那感伤的旋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然而是引起一种严肃的悲哀的。
旧的乐器,有时失了声音,好像哮喘病人的喘息。有时是一个船末低声的和唱起来。有时候,则是刚要涌上跳板,却又发一声响,退回去了的波浪,将琴声、人声全都消掉了。然而,那声音仍复起来,用平凡的旋律和人人知道的歌,打破了平稳的寂寞的休息日的沉默。
当村庄上的老爷们漫步了回来的时候;乡下的青年们比赛完打球,广场上的跳舞愈加热闹,小酒店和苹果酒排间里坐满了客人的时候;潮湿得发黑了的人家的檐下,疲倦似的电灯发起光来,裹着毯子的老女人们做着念珠祈祷,或是九日朝山的时候,在黑色双桅船,或者装着水门汀的旧式海船上,手风琴就将悲凉的,平凡到谁都知道的,悠扬的旋律,陆续地抛在黄昏的沉默的空气中。
唉唉,那民众式的,从不很风流的乐器的肺里漏出来的疲乏的声音,仿佛要死似的声音所含有的无穷的悲哀呵!
这声音,是说明着恰如人生一样的单调的东西;既不华丽,也不高贵,也非古风的东西,并不奇特,也不伟大,只如为了生存的每日的劳苦一样,
不道的平凡的东西。
唉唉,平凡之极的事物的玄妙的诗味呵!
开初,令人无聊,厌倦,觉得鄙俚的那声音,一点点地露出它所含蓄的秘密来了,渐渐地明白,透澈了。由那声音,可以察出那粗鲁的水手,不幸的渔夫们的生活的悲惨;在海和陆上,与风帆战,与机器战的人们的苦痛;以及凡有穿破旧难看的蓝色工衣的一切人们的困惫来。
唉唉,不知骄盈的手风琴呵!可爱的手风琴呵!你们不像自以为好的六弦琴那样,歌唱诗底的大谎话。你们不像风笛和壶笛那样,做出牧儿的故事来。你们不像喧嚣的喇叭和勇猛的战鼓那样,将烟灌满了人们的头里。你们是你们这时代的东西。谦逊、诚恳、稳妥也像民众,不,恐怕像民众而至于到了滑稽程度了。然而,你们对于人生,却恐怕是说明着那实相--对着无涯际的地平线的、平凡、单调、粗笨的旋律--的吧……
(鲁迅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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