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认识的她们,全都认为这个世界上最性感的男人是父亲。
他大概不会知道,当年那个沉睡在他手中襁褓的女孩儿,如今会写出这样赤裸的文字。
这个世界,生生世世该是存在的吧,因果轮回也应该是有的吧。如果是这样,她们会更加肯定是他们上辈子的情人。
从别人手中接过自己的孩子,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尤其是,还是个女孩子,从男性的骨血中生长出的女孩子。她小虎一般的尖牙利齿,躲在他身后悄然长大。
他会不会记得当年葡萄架下的小女儿,沉睡在竹床上,只有八岁的年纪。童年的记忆就是夏日午后的蝉声,葡萄藤的香气,还有被他刺刺的胡须弄醒然后勾着他的脖子咯咯笑的画面。那个年纪她们当然以为父亲和母亲是一样的,都不过是成年群体,是物种,给予她抚育给予她庇佑。
她继承了他雪白的肌肤,并且后来一直感恩。但是,她遗憾,她并未继承他倔强的眼神,她只有和母亲一样细长的眼角,温柔之气大过了英气。她想要那种感觉,她想要保留他的倔强的眉眼,却流淌着诗书的气质。
她看见他的眼睛,那个眼神在后来的岁月里如影相随,一点一滴、不经意地,从她自己的眼睛里展露出他的梦想。后来的后来,很多年后她才知道——此时她已经经历过爱,经历过性,经历过激情或是伤痛、偶遇或是别离,她才知道对于男人最明显的意识,终究来自他,血缘的原始的动物的本能。她眷恋着他依恋着他给予的感觉,潜意识中用嗅觉来确定爱男人与否——嗅着找寻与他相近的荷尔蒙。
但是不是没有抛弃的。那些中学的或是高中的夜晚,任何一个女儿都享受过的宠爱。街头巷尾那个高大的身影,父亲们,接送着下自习的小小女儿们,同样就是那些夜晚,小小的女儿们眷恋上保护,在人生路上的黑巷口会不自主地寻找身影,她们倔强地坚持那里就是男人的位置,那里 务必会有个叫男人的动物 陪她走过那些恐惧的时刻。那时候他已经不会用胡须触她们的脸,那时候,父亲变得神秘起来。他和母亲一样至亲,但是却是另外一个物种,他们脆弱的方式是烟草,他们流泪的方式是沉默,与后来那些在她们的生命里带来欢乐以及痛苦的物种一模一样,他们同样叫做——男人。
据说只有成熟的男人,才会虽然已经在每日清晨净须,却在下午五点 立刻会有青色浮上双鬓和下巴。有浪漫的女作家称其为五点钟的幻影,她们认准这种幻影,爱他,爱五点钟的幻影。而专属于她的五点幻影,有着1998年的车祸留下的点点伤疤,更添意蕴。触碰她们生命的爱恋以及激情。
那年,他会寻找她的脸颊亲吻。
如今,她会寻找他一般的亲吻。
怎么会有,怎么会有。她二十二岁以后,他是不是会变得啰嗦起来?他是不是会不经意问 你是不是有意中人?她回到家,笑笑地抚他的肩头和白发,深知他已经老去。她已经是女人,已经不再探究他是赋予她生命的男人这一神秘事件。
她成长了。这些岁月里,怎么会没有寻找过——寻找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会在饭后端出母亲禁止的甜点的男人;寻找温柔地微笑的男人;寻找会在雨中将她藏于衣襟之下,用身体为她遮风避雨,用体温将她温暖的男人;寻找在她欢笑时,他会鼓掌庆贺,冲她扮鬼脸,竖拇指,在她失意落泪时,深深拥她入怀的男人。
二
那天他问:你为什么还不找男朋友?
她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像你这样爱我的男人,还可以到哪里去找”这句话几乎就到嘴边。不是没有恋爱过,却不敢告诉他那些悲悯的时刻,那些争吵那些失望那些没落,那些永远摆脱不掉的孤寂。她寻找他一般的肩膀和味道,寻找他一般吃饭时候的狼吞虎咽,寻找他一般运动过后的浓烈味道,寻找如他的温度。她以为有了这些就有了他,可那些男子太不同了。
面对尘世的纷扰他们会和他一样火爆与顽劣,但唯一也是最紧要的不同,年轻男子再回头面对她的时候依然冷酷而暴躁,她于他们不过是尘世的一部分。而他呢?他会藏起自己所有的烦忧与伤痛。她于父亲,是尘世之外的宝,是掌心里的明珠,璀璨得令明月汗颜。
他为她读诗,他为她写字,他给她取男孩子的名字,他握着她的手教她钢笔字,让她坚毅地面对未来,在他的世界里,她是唯一深爱的小公主。
男人都很像,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
后来,他看着她开始使用满是英文的护肤品,看着她开始淡淡地描画唇眼,看着她渐渐有半夜不睡觉的习性,眉间慢慢生长出心事。看着她偶尔的落寞表情,看着她偶尔的倔强,看着她发脾气的模样,他束手无策。她的心思渐进缜密,她与他之间逐渐隔着光阴与尘世的距离。她不再是可以让他为她洗澡的小女儿。她羞怯了,止步了,埋藏了,隐匿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理解,十八岁以前有他的日子是一幅水墨画精致而宁静,后来她变成都市里的女子,开始在某个夜晚陪伴着她后来爱上的男人……他渐渐读不懂她的心。她呢?一个人的生活里有过爱有过恨有过仰望,她渐渐失去他的庇佑。赤身裸体,遭受人生风雨。
他是愿意保护的,但是却无能为力。她渐渐远离,他目送她的人生。她想起初中生物学上的草履虫,分裂,分裂,同样的骨血,然而终将分离。不是所有人类都是多细胞的,有些人,有些灵魂,她们只有一颗细胞,叫做心,切肤地感知这个世界。
他不会知道这些。他给予的保护,终究要在某一天停止。婚礼上的交付只是形式,而命运早就将这些女子交付了出去。他们是大地而她们终究要像蒲公英一样飞出去,蓝天也好,大海也好,飞舞也好坠落也好,他们的使命总有一天会完成。
不是么,好多个她们,从小巷口走了出去,穿梭在了悲欢离合里。从姑娘变成待嫁的新娘,最后孕育出自己的骨血,蜕变,蜕变,而身后永远会有注视的眼睛是属于他们。
他们是最爱她们的,但是总有别的男人将她们带走,从此,他只能见到她的背影。
文/艾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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