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与困境周旋 ——Psy525.cn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本该是位大夫,可现在却是个病人,一个资深病人。我是以一个老牌病人的身份,跟各位交流一下生病的体会。所以我只能保证以毫不隐瞒的态度来说说我自己的经验,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各位借鉴的东西。这个开场白有两个目的。一是请各位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二是我自己先给自己减轻一下负担。我写作的时候,也总是先给自己减去负担,劝自己:别去想这一回能写得多么好,能够在哪儿发表,甚至得一个什么奖,这一回只当是闲来无事自己跟自己说说话,写一篇废品吧。这样劝过自己心里就比较轻松。
困境不可能被消灭
同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的生活中都难免有些艰难,谁心里都难免有些苦恼和困惑。甚至可以这样说,艰难和困惑就是生命本身,这是与生俱来的,甚至终生不能消灭的,否则人生岂不就太简单了?
设想一下,要是有一天生活中的困难都被消灭干净了,人生实在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就像下棋,什么困阻都没有你可还下的什么劲儿?内心世界比外部世界要复杂得多,认识内心世界比认识外部世界要困难得多。心理的问题浩瀚无边,别指望一蹴而就即可解决所有我们心里的迷惑。那么指望什么呢?我想,人们能够坐在一起敞开心扉,坦诚地说一说我们的困惑,大胆地看一看平时不敢触动某些心灵的角落,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心里的困惑存在一天,这办法就不会过时。就是说,一切具体的心理治疗方法,都要由这样的开端来引出。自我封闭,是心理治疗的最大障碍。
与人交流达到新境界
困境不可能没有,艰难不可能彻底消灭,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宣泄与倾听,却可能使人获得一种新的生活态度,或说达到一种新境界。什么新境界?我先讲个童话,《小号手的故事》。战争结束了,有个年轻号手最后离开战场回家。他日夜思念着他的未婚妻,可是,等他回到家乡,却听说未婚妻已同别人结婚;因为家乡早已流传着他战死沙场的消息。年轻号手痛苦之极,便离开家乡,四处漂泊。孤独的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号,他便吹响小号,号声凄婉悲凉。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国家,国王听见了他的号声,叫人把他唤来,问,你的号声为什么这样哀伤?号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国王。国王听了非常同情……看到这儿我就要放下了,心说又是个老掉牙的故事,接下来无非是国王很喜欢这个年轻号手,而且看他才智不俗,就把女儿嫁给了他,最后呢,肯定是他与公主白头偕老,过着幸福的生活。
可是我猜错了,这个故事不同凡响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结尾。这个国王不落俗套……他下了一道命令,请全国的人都来听这号手讲他自己的身世,让所有的人都来听那号声中的哀伤。日复一日,年轻人不断地讲,人们不断地听,只要那号声一响,人们便来围拢他,默默地听。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的号声已经不再那么低沉、凄凉了。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号声开始变得欢快、嘹亮,变得生气勃勃了。 所谓新境界,我想至少有两方面。一是认识了爱的重要;二是困境不可能没有,最终能够抵挡它的是人间的爱愿。什么是爱愿呢?是那个国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小号手呢,还是告诉他,困境是永恒的,只有镇静地面对它?应该说都是,但前一种是暂时的输血,后一种是帮你恢复起自己的造血能力。后者是根本的救助,它不求一时的快慰和满足,也不相信因为好运降临从此困境就不会再找到你,它是说:困境来了,大家跟你在一起,但谁也不能让困境消灭,每个人必须自己鼓起勇气,镇静地面对它。 人生困境不可根除,这样的认识才算得上勇敢,这勇敢使人有了一种智慧,即不再寄希望于命运的全面优待,而是倚重了人间的爱愿。爱愿,并不只是物质的捐赠,重要的是相互心灵的沟通、了解,相互精神的支持、信任,一同探讨我们的问题。
新境界的另一方面就是镇静,就是能够镇静地对待困境,不再恐慌了。别总想着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讲理,其实都是想逃避它。可是困境所以是困境,就在于它不讲理,它不管不顾、大摇大摆地就来了,就找到了你头上,你怎么讨厌它也没用,你怎么劝它一边儿去它也不听,你要老是执着地想逃避它,结果只能是助纣为虐,在它对你的折磨之上又增加了一份自己对自己的折磨罢了。
我敬重我的病
有一回,有个记者问我:你对你的病是什么态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好像说什么也不对,说什么也没用;最后我说:是敬重。这决不是说我多么喜欢它,但是你说什么呢?讨厌它吗?恨它吗?求求它快滚蛋?一点用也没有,除了自讨没趣,就是自寻烦恼。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作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命运对你的锤炼,就像是个九段高手点名要跟你下一盘棋,这虽然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却能从中获益,你很可能就从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说逼着你把生命的意义看得明白。一边是自寻烦恼,一边是增添智慧,选择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
所以,对困境先要对它说“是”,接纳它,然后试试跟它周旋,输了也是赢。再比如说死亡,你一听见它就着急、生气、发慌,它肯定就会以更加狰狞的面目来找你了;你要是镇静地看它呢,它其实也平常。死,什么样儿?就像你没出生时那样儿呗。死,不过是在你活着的时候吓唬吓唬你,谁想它想得发抖了,谁就输了;谁想它想到坦然镇定了,谁就赢了。当然不能骗自己,其实这件事你想骗也骗不了。但要是你先就对它说“不”,固执地对它说“不”,其实所有的困境,包括死,都是借助你自己的这种恐慌来伤害你的。 死对我曾是诱惑
在我双腿瘫痪的时候,以及双肾失灵的时候,有人劝我:要乐观些,你看生活多么美好呀!我心里说,玩儿去吧,病又没得在你身上,你有什么不乐观的?那时候,尤其是21岁双腿瘫痪的时候,我可是没发现什么生命的诱惑。我想的是,我要是不能再站起来跑,就算是能磨磨蹭蹭地走,我也不想再活了。那时候,我整天用目光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写两个字,一个是肿瘤的“瘤”(因为大夫说,要是肿瘤就比较好办,否则就得准备以轮椅代步了),另一个字是“死”;我祈祷把这两个字写到千遍万遍或许就能成真,不管是肿瘤还是死,都好。我想我只能接受这两种结果。到后来,现实是越来越不像肿瘤了,那时我就只写一个字了: “死”。
但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去实施呢?那可不是出于什么诱惑,那时候对我最具诱惑的就是死;每天夜里醒来,都想,就这么死了多好!每天早晨醒来,都很沮丧,心说我怎么又活过来了?我所以没有去死,绝不是生的诱惑,而是死的耽搁,是死期的延缓,缓期执行吧。是什么使我要缓期执行呢?是亲情和友情,是爱。
困境使我知命
那时候我也还是不大想活,希望能有一个自然的死亡。但是死亡一经耽搁,你不免就进入了另一些事情,就像小河里的水慢慢丰盈了,你难免就顺水漂流,漂进大河里去了,四周的风景豁然开朗,心情不由得也就变了。终于有一天你又想到了死,心说算了吧,再试试,何苦前功尽弃呢?凭什么我非得输给你不可呢?这时候,你已经开始对死亡有一种幽默的态度了。
启发我的是卓别林的一部电影,名字叫《城市之光》。女主人公要自杀,结果让卓别林把这女的救了。这女的说,“你为什么救我?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死?”卓别林的回答妙极了,令我终生不忘,他说,“急什么?咱们早晚不都得死?”这是大师的态度,不悟透生死的人想不出这样的话,这里面不仅有着非凡的智慧,而且有着深沉的爱心;是说,这是困境,是我们谁也逃避不了的困境,但是,我们在一起,我们先一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这就是爱!我就是靠了这种爱而耽搁和延缓了死亡的,然后才感到了生的诱惑。你要是说这爱就是生命的诱惑,也行。但那决不是生理性生命的诱惑,而是精神性生命的诱惑,是生命意义的诱惑。不过,我觉得“诱惑”这个词并不算很贴切;“诱”字常常是指失去了把握自己的能力,“惑”呢,是迷茫的意思。所谓“四十而不惑”,大概就是说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吧。所以,当终于有一天我不再想自杀的时候,生命不见得是向我投来了它的诱惑,而是向我敞开了它的魅力和意义。所以我说,对病,对死,对一切困境,最恰当的态度是敬重,它使我提前若干年“知命”了。所谓“知命”,就是知道命运反正是不可能都随人愿的,人呢?务必不能逃避困境,而是要正眼看它。你下棋吗?你打球吗?其实人生的一切事,都是与困境的周旋。
爱需要自己去建立
如果你觉得这仍然不够,你也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思索,与天,与地,与上帝或与佛祖都谈谈,那样就能让你更清楚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总之,千万别把自己封闭起来,你要强行使自己走出去,不光是身体走出屋子去,思想和心情也要走出去,走出一种牛角尖去,然后你肯定会发现别有洞天。我写过,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地狱和天堂是人对生命、以及对他人的不同态度罢了。友谊、爱、以及敞开自己的心灵,是最好的医药。 但是,爱,或者友谊,不是一种熟食,买回来切切就能下酒了;爱和友谊,要你去建立,要你亲身投入进去,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得到。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必定已经改换了一种心情,有了一种新的生活态度。
其实,人这一生能得到什么呢?只有过程,只有注满在这个过程中的心情。所以,一定要注满好心情。但你要是逃避困境——但困境可并不躲开你,你要是封闭自己,你要总是整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你要是不在爱和友谊之中,而是在愁恨交加之中,你想你能有什么好心情呢?其实,爱、友谊、快乐,都是一种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