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进来吗?”
“进来……你姓什么?”
“塔博尔卡。”
“你的名字是什么?”
“塔博尔。”
“你没有名字吗?”
“有……萨沙。可是大家都叫我塔博尔。”
他站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手里提着一只裂开一道道白褶子的黑色大书包。皮提手断了,挂在一只扣环上,书包几乎拖到地板上。如果不算这只褪了色的旧书包的话,塔博尔卡的外表就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了——圆乎乎的脸蛋,圆溜溜的双眼,圆圆的小嘴。
校长打量着男孩,竭力想回忆起这个学生是犯了什么错被叫到他这里来的。是打碎了灯泡,还是在谁的脸上揍了一拳?难道这一切你都记得过来吗!
“过来,坐下吧……不是坐在椅子边上,要坐正。别啃指甲……讲讲你的事吧?”
男孩子不再啃指甲,一对溜圆的眼睛瞅着校长。校长又高又瘦。他只占了半个皮圈椅,而另一半空着。他的手也是又细又长,平放在桌上。当校长的一只臂肘弯曲时,就像个在黑板上画圆周的大圆规。
“您是指狗的事?”
“是狗的事。”
男孩子的两眼盯住一处:挂着雨衣和深褐色帽子的墙角。
“我怕小狗出事,就把它带到学校里来了。带到了生物角,那里收小蛇和金鱼,可是却不收狗。难道小狗比那些蛇蠢吗?”
他咽了口唾沫,抱怨地说:
“狗还是哺乳动物呢。”
校长仰靠在椅背上,五个手指像梳子似的在又黑又密的头发上拢了一下。
“于是你就把狗带到教室里来了?”
此刻,校长才想起这个捣蛋的家伙是为什么事被叫到他这里来的了。他只是等待恰当的时候,对这个很久没理过发的、圆圆的脑袋大发雷霆。
男孩又咽了一口唾沫,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雨衣和深褐色的帽子,说:
“它静静地趴在课桌底下,没尖叫,也没用爪子挠耳朵。尼娜·彼得罗夫娜没发现它。同学们也都忘记了在我的课桌底下有条狗,也没人哧哧发笑……可是后来狗撤了一泡尿。”
“尼娜·彼得罗夫娜对此很不满,是吗?”
“很不满……她踩在尿上,就像被蜇了似的跳开了。她冲着我和狗叫喊了半天。随后她命令我拿抹布把尿擦干净。她自己则远远地站在一旁,她怕狗咬人。同学们又叫又跳。我拿擦黑板的布把尿擦了。尼娜·彼得罗夫娜又嚷起来,说我拿错了抹布,并叫我带着狗赶紧滚开。不过,她倒没什么……她没杀我的狗。”
塔博尔卡的两眼依旧盯在一处,从一旁看起来,他似乎不是在对校长,而是对校长的雨衣和帽子讲话似的。
“就这些?”校长问道。
塔博尔长是今天光顾他这里的第五位了,因此校长已不想再继续谈下去。如果男孩说一声“完了”,校长就会放他走的,然而塔博尔卡没说“完了”,也没点头。
“没完,”他说,“我们还去过派出所。”
时间越来越难熬!校长响动很大地把椅子往桌子跟前挪挪。他坐在这张椅子里犹如他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衣服一样。大概,他的前任——老校长是个胖子,才置办了这把椅子。而他是新上任的校长。当校长的也有新手。
“你是怎么进了派出所的?”
塔博尔卡脸没发红,也没感到不安。他不慌不忙地立即讲起来:
“我的狗不咬人。不像那些高大围墙里边的狗总是龇牙,那样凶恶。那些狗的黑鼻子从大门下面探出来,就像双筒猎枪一样。而我的狗总摇着尾巴。
它是一只白狗,眼睛上方长眉毛的地方长着一对三角形的棕色斑点……”
男孩讲得很平静,声音单调。每个字就像光滑的小珠子一颗颗地从他嘴里蹦出来。
“它也没咬那个女人。它只是跟她逗着玩,咬住了她的大衣。可那女人往旁边一躲,大衣就被撕破了。她认为我的狗咬人,便大喊大叫起来。把我拉着去了派出所,小狗则在一旁跟着跑。”
男孩抬头望着校长:“还要讲下去吗?”校长坐在椅子边上,胸口压在桌子上。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在瞄准。这双眼睛除了塔博尔卡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说下去。”
“我们在派出所被扣了两个小时。我们站在墙边等着。可是在派出所里并没把狗打死。有一个留胡子的叔叔还抚摩了它几下,给它糖吃……原来,狗应该有号牌和嘴套。这是规定。可是我捡到这条狗时,它既没有号牌也没嘴套。总之,它什么都没有。”
“你是在哪儿捡到它的?”
“在乡下。主人搬进城里去了,就把狗扔掉了。小狗在路上跑,到处寻找主人。”
“先养狗,尔后又扔掉!”
校长的这句话脱口而出,他突然觉得在说出这些话以后,已经不能用拳头敲桌子训人了。
男孩没接他的话茬。
他出乎意料地提出异议:
“他们丢掉了狗,但并没杀死它。我碰上了它,把自己的早点给它吃,从那时起它就没有离开过我。”
“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的主人不是走了吗?”
“可你总得叫它吧?”
男孩迷惑地瞅瞅校长。
“你没给它起个名字?”
“干吗要起名字?”
他终于松开了沉重的书包,书包便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它原来有名字。我只是不知道叫什么。我问过别的孩子,可没人记得它的名字。”
“你该给它起个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
“既然狗原来有名字,何必再给它起新的。每条狗只应该有一个名字。”
这时,塔博尔卡看着搁在桌子边上的铜烟灰缸。烟灰缸很干净,闪闪发亮。显然新校长是不吸烟的。
塔博尔卡抬起手,挠挠后脑勺,校长发现他的袖子上有一块大补丁。这块补丁就像栅栏,挡住胳膊时不露出来。
男孩突然停住了嘴,又突然往下讲,仿佛他将一半想法留在心中,只说了一半出来。
“我第一次把狗带回家时,他正好出门在外。妈妈说:‘狗只会带来肮脏!’狗怎么会带来肮脏呢?它只能带来欢乐。后来,妈妈又说:‘我可不伺弄你的狗,你自己来弄吧!’我要这条狗,就是为了自己伺弄它的。我的狗很聪明。当我背诵诗的时候,它就望着我的眼睛在听。当我解不出算术题的时候,狗就在我腿上蹭。它这是在鼓励我。后来他回家来了,就把狗撵走了。”
塔博尔卡两眼没离开烟灰缸。而校长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放在面颊底下,一对眯缝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男孩。
“狗怎么会惹他呢?……要是我就不会把狗撵走的。它已经被人撵过一次了。我把狗放在堆杂物的棚里。那里又黑暗又冷清。我一直思念着自己的狗,甚至在夜间醒来想:或许它很冷,睡不着觉?或许它害怕黑暗?……这当然是在瞎想喽:狗什么都不怕!上学时我也想着它,盼着放学,因为它的早餐还在我的书包里……后来,他为咬破的大衣赔了款,就把狗从棚子里赶走了。于是我就把狗带到学校来了。我没地方安置它。”
此刻,男孩的每一句话已经不像小珠子了。它变得粗糙,有棱有角,吃力地从他嘴里挤出来:
“我没想到他要杀死我的狗。当时我不在家。他把狗叫到自己跟前,朝它的耳朵开了一枪。”
房间里寂然无声。犹如刚刚放过一枪似的。无论是男孩还是校长,都很久不愿打破这沉默。
突然校长先开口说道:
“听我说,塔博尔卡!我送你一条狗,好吗?脊背上带黑道道的德国狼犬。”
男孩子摇摇头:“我要我的狗。我会教它救溺水的人。我有这样一本教狗的书。”
校长打圈椅里站起身来。他显得比原先更高了,外衣套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就像挂在衣架上似的。没准儿,这件上衣先前也是属于老校长的。就和这圈椅一样。
他走近男孩,俯下身来:
“你能跟父亲讲和吗?”
“我跟他没吵架。”
“可是你跟他不说话?”
“我回答他的问题。”
“他曾经打过你吗?”
“不记得。”
“答应我,跟你父亲和解。”
“我回答他的问题……直到我长大为止。”
“等你长大了要干什么?”
“我要保护狗。”
校长默默地在办公室里踱了一圈,又坐进自己那颇不舒适的圈椅里。男孩则抓起提手挂在一只扣环上的书包朝门口走去,他离开时,校长发现他袖子上的补丁破了,尖尖的臂时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