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东
辛未年中秋节后没几天,南门百杂商场第93摊位摊主陶关林5岁的儿子陶雷,晌午时分突然失踪。陶关林夫妻俩发了疯样四处奔走呼告,一直到天色昏暗行人稀,唇焦口燥腿脚直,还是不见孩子的踪影。
二人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跌坐在沙发里,盘算自己生意场上可能存在的冤家对头,再三检点,总觉得竞争虽有,可不至于落到暗算人家后代根苗的地步,再想想这商场尽管也发生过偷盗抢劫伤人性命的事件,这么多年却未听说过有拐卖人口的案子。如此想去,心里稍微安定一点,寻思着肯定是孩子贪玩,一时走失,马上请电视台发个寻人启事,即使破费一些钱财,让哪位好心人见到后送回家门就是。正准备走呢,陶关林的妻人眼尖,发现了自家大门底下压着一张折成飞镖样的纸条。急忙拾起打开一看,只见上面一行歪歪斜斜的铅笔字写道:“限你们今天晚上10点交出一万元!放到横塘镇东边大石桥靠东的第三个桥洞下边。不听我的话,当心孩子小命!”
陶关林夫妻看过这份要命的恐吓信后,知道事情麻烦了。这种威胁语句,以前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现在亲身体验,不由得大眼盯小眼,慌张得手足无措起来。要去报案,又怕惹怒了恶棍,孩子性命难保,想到独生儿子在那歹徒手中的危险,心就一阵一阵收紧发冷,想到离晚上10点时间已经不多,要赶在这限定的时间前头,到指定地点交钱,心头一阵阵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最近以来正好存货滞销,手头正紧,不过,为了宝贝儿子的性命,只好去东挪西借,匆匆凑齐了现钞一万元,发动摩托车,陶关林就要直冲横塘镇而去。谁知他妻人猛冲上前一把拖住丈夫,带着哭腔说:“你不能单枪匹马去冒险,我已经丢了儿子,不能再失去你呀!”
陶关林听她惨兮兮这么一叫,也心里一颤慌了神,对呀,我在明处,对方可在暗处,他们也许成帮结伙。再说,我这重金出手,又到哪里去要回我儿子呢?纸条上可没注明这一条呀!到时候鸡飞蛋打,岂不是雪上加霜!
夫妇俩情急之中,衡量再三,还是决定报案,于是,双双赶到商场派出所迅速陈述了一切。派出所马上急电汇报市公安局,市公安局立即组织人员安顿了陶关林的妻子,又派出刑警队王队长等5位同志护送陶关林来到横塘东边的大石桥。
陶关林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装有一万元现金的纸包按指定放进靠东第三个桥洞的一个石缝里,然后,轻身躲过。在他背后,5位全副武装的公安战士也悄悄撒开,大家都屏声静气,好像撒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只等那个邪恶的绑架者闯进网来。
约定的10点已经到了,潜伏的人们更加警惕起来,但是大路两侧,这时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那个依然很圆的月亮这时已经从东方升起,一朵云彩飘过,似觉银光一抖,就把那满天的月辉普洒到小镇这座古老的石桥四边来。潜伏的人不禁有点待不住,因为再贪婪的诈骗犯也会顾忌到四周的地形环境,而像这样的大月光下,是很难藏得住一个严阵以待的“包围圈”。
哪知道恰恰在大家想要挪动转移的当口,那朦胧的镇西街头,忽然出现了人影。这家伙身材不高,但是走路大大咧咧,一点也没有畏头缩脑东探西望的模样,倒是一溜小跑直冲向他那胜利的终点——大石桥靠东第三桥洞。当一把摸到那一万元的纸包后,居然还响亮地喊出一声“好!”
不等好字落声,陶关林和民警们一跃而起扑向罪犯,谁知那小子不慌不忙,两只手紧紧把钱包抱在胸前就喊:“你们是什么人?”
王队长亮出武器,怒喝一声:“不许动,你被捕了!”陶关林冲在最前面,有恃无恐,就一把要去夺那个钱包。
谁知那罪犯飞快后退几步,伸手指着陶关林的脸竟大声骂了起来:“陶关林,你不要脸,你欠了我家的钱不还,今天这一万元,是还我们的欠帐,你怎么去喊了公安局的人来抓我!”
陶关林听个明白,仔细辨认,如水的月光底下,一张稚气的脸蛋轮廓分明:原来站在他对面的强横绑匪竟是自己童年的伙伴牛元元的儿子牛弟官。今年春天为进一批处理服装,自己确实向牛元元借了一万元本金。
最近两个月,牛元元连着来催讨过几次,实在因为货物进得不对路,积压滞销,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只得缓言推辞,要求延长归还期限。谁知道这牛老兄回去是怎么在家里发的议论,让这位小哥儿听去后,居然想出这么个绑架逼债的办法来。天哪,别看他一副发育健全的好身架,过了今年的国庆节,他才满14岁呀!
陶关林匆匆向王队长作了解释,看到牛弟官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王队长收起了手枪,藏过了手铐,只是严肃地盯住了弟官追问:“这里我们不谈欠债还钱的事,你先告诉我,扔在他们家大门底下那折成飞镖状的纸条是不是你写的?”
牛弟官得意地点点头说:“是我写的,这叫引蛇出洞,哈哈,不用这办法,他肯这么快就拿出钱来还我!”
牛弟官还是那么傲慢地偏偏头回答:“别急,让我把钱清点清点,我自然会把那小陶雷交出来!”
王队长被激怒了,一把抓住牛弟官的手,紧盯住对方的眼睛说:“这钱,由我们暂时保管,找到了孩子后,再让你一张一张点清!快,前边带路!”
牛弟官感觉到了威慑力,只得咕哝着领人向自家住宅走去。
一行人静静地走过横塘镇,先过了一里墩,这个墩,据传是个遥远时代的烽火台。通风报信的那个遥远岁月,对它已成过去,现在,它萎蔫地蜷缩成一个不大的逗号。过了一里墩,来到二里湾,这个湾像个之字形,这儿的老人说,这是为防倭寇海盗船长驱直入而故意挖的。过了二里湾,就到三里潭了,牛元元家就坐落在水潭边上。
陶关林也认识他们家,转过水潭边一片小小的柳树林,他跃前一步,就想去敲那少年伙伴家的大门。谁知被牛弟官伸手拦住:“我爹不在家,我娘胆子小,你别去敲门。你儿子待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陶关林缓缓收回脚步,无奈地回身再跟他向屋子后边抄过去。
牛元元家的屋后,是个小竹林子,小竹林中弯弯的一条泥路直通到一座稻草屋顶的猪棚前。牛弟官用手一指:“孩子就在这里边!”
陶关林一听这话,迫不及待,一脚踢开那扇半掩的竹夹门,直冲猪棚里去接他儿子陶雷。谁知,迎接他的竟是一只300来斤重的大白猪,吓得陶关林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王队长率人上前,赶跑了大白猪,打手电察看这个不到20平方米的猪棚,只见中间用棚栏一分为二,一边被用作圈养生猪的地方,在这时候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那里面根本没有孩子的形踪。再看那另外一半空间里,并排放了几个大缸,里边浸满了饲料,旁边还有些散落的菜皮、胡萝卜,屋角零散扔几捆稻草,一目了然,根本不可能在这些东西中藏一个孩子。
这时候牛弟官也着急了,他分开众人,一跃身蹿到那个有一堆稻草的屋角,拨开稻草,屋角露出一根作为支柱的大毛竹来,那毛竹上,只剩下一根半截仍然缠绕在一起的稻草绳子,绳子的边上,还有一团毛巾,十分肮脏。大家一看,顿时全明白了:陶关林的儿子小陶雷,刚才就被弟官绑在这大毛竹上,为防他喊叫,嘴巴里还塞了毛巾。但是现在人去绳空,5岁孩子已经不知去向。
陶关林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牛弟官的胸口,大声喊了起来:“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王队长过来挡住了盛怒的陶关林,冷静地问弟官:“你再好好想一想,孩子被你一路上带来,有没有其他人看到?你刚才给孩子绑的绳子,他自己能不能解得开?”
牛弟官先是侧了头一阵发呆,突然一声喊:“快去看看我娘!”
一听牛弟官提到他娘,陶关林醒悟过来:他娘是哑巴,人常说聋哑人心眼特别细,儿子干出这种事,也许她早有察觉。但是,聋哑人性子一般又比较固执刻板,假如陶雷一旦落到她手,她又用一种常人猜想不到的处理方法,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这里,陶关林心如火燎,转身就冲牛家大门而去。大家急忙尾随着一起开门入室,反复察看,牛弟官家中竟然也是空无一人。
这一下,陶关林可就急疯了。他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挥起拳头就向牛弟官脸上打去,几位民警赶紧把他拖住,王队长果断地决定:“按情况分析,孩子很可能已被这哑巴女人带走,我们事不宜迟,应该立即分头搜索,争取在天亮前赶到横塘镇合围。”接下来,王队长又让陶关林安静下来,简单讲了一下孩子穿着容貌,分派4位民警成两路先行从两侧迂回搜查,他自己便拉了牛弟官和陶关林,径直在中路巡查前进。不出3分钟,他们这一队人已经来到了水潭边上。
月光下看这水潭,只见这将近10亩大小的水面,黑沉沉,暗森森,整个儿就像一个难揭难猜的谜团。岸边有几根银亮的芦花在微风里摇曳不定,似乎更使人平添了几分恐惧与不安。
王队长停住了脚步,正思谋着如何能又快又细地绕这水面搜查一遍的时候,忽然一声嘶哑的孩子哭喊声断续传来:“啊……妈妈呀——”凝神再听,又是一声:“妈妈呀——啊……”这一次三个人同时听到,辨清方位,飞步向前。当孩子有气无力的哭声再次传出来时,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块出事的地方。
这地方与地面几乎看不出有明显的界限,而一临近水潭,却马上是落差两米多的陡峭岸头,孩子两手抓住了两把污泥,怎么也爬不上这么高这么陡的河岸。陶关林不容分说,俯下身去,两手吊下,使劲把宝贝儿子搭救了起来。陶关林看到儿子浑身是水的样子,心疼得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要为他更换。哪知这小陶雷头脑清醒,他挣脱了爸爸的双手,着急地指着水底说:“潭里还有人,你们快救救她呀!”
王队长、牛弟官一听此话,“扑通、扑通”接连往水里跳去。这水潭的水好深啊,高高大大的王队长一下竟被潭水淹过了额头。
就在小陶雷抓爬上岸的水面下,直挺挺立着一个人体,二人赶快一人一边用劲往上拉她,竟怎么也拉扯不动。王队长又一个猛子扎下去,才摸到她的一双手,原来已深深地插进了水潭陡岸污泥里了,费力地帮她拔出双手,这人很快就浮上了水面。
牛弟官一看,“娘、娘”地不停急叫起来。王队长喘过气来,赶快指挥牛弟官合力托起他娘的身体,再叫陶关林在岸上用劲拉,终于把这个一身是水的哑巴女人拖上了河岸。
水中的俩人也被一一拖上陡岸,牛弟官一迭声地喊叫:“娘,娘,你睁开眼!”那女人却紧闭双眼,再无回音。王队长伸手在她鼻孔试试,发现早就没有了气息,赶紧再俯身听听心脏,发现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牛弟官推揉着娘的尸体,哭得拍手跳脚,天昏地暗。陶关林没料到出现这个场景,一时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队长把陶雷叫过来抱到怀里,轻轻地说:“孩子,告诉叔叔,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小陶雷噙着眼泪回答:“我是逃出来的。一个人逃,阿姨在后面追,我不小心掉到水里,阿姨也跳到水里来,她抱住我,把我放到她头顶上,我就爬,爬呀爬,实在爬不上去呀!”
王队长又问:“孩子,你是怎么解开那些绳子的?”小陶雷忽闪忽闪大眼睛说:“大猪哼哼叫,我好怕啊!阿姨来喂猪,见了我,就帮我解开身上的绳子,拿掉嘴里的毛巾,我乘她不防备,一下就冲出了猪棚,逃出来了。”
听着孩子说完,大家全明白了。就是眼前这个已经去世的哑巴女人两次解救了孩子,而在这高不可攀的陡岸边,她为让自己成为不倒的人梯,把手像树根一样深深插进了污泥中。
牛弟官停止了哭泣,直瞪瞪看着自己可怜丧身的哑巴娘。他玲珑乖巧,每次帮老子跑生意,都能得到大额奖赏。这一回,满以为又能赚个大大的回扣,谁知绑了孩子害了娘……牛弟官陷入了一种咎由自取的深深恐惧之中。
陶关林突然“扑通”向牛弟官娘的尸体跪了下去,也不管地上是什么碎石草根,“砰、砰、砰”一连就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一迭声地念叨道:“嫂子救了我孩子,也救了我们全家,我们全家为你披麻戴孝,吃斋念佛,祈求嫂子早登仙界!”
王队长这时通过对讲机联系,召回刚才撤开的队员,又迅速与村委会取得联系,把所有这一切事情全部向村干部交待明白,找门板把死人抬回家中放好,又催促村干部立即派人外出找回“跑单帮”的牛元元,转过头来,就正色劝告村长说:“牛弟官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尽管他还未成年,但是,我们必须把他带走。”
村长听了,结结巴巴地问:“他娘为了孩子,已经把性命赔上,你们是不是看在他娘的份上,宽大他一次吧!”
王队长叹息一声:“唉!村长你好糊涂!经济盈亏可以充帐,刑事奖惩怎能相抵,儿是儿,娘是娘,法庭量罪自有公论。”说罢,招呼一声同来的4位民警,押起小弟官就出发了。
陶关林拉了陶雷正“恩人长恩人短”在弟官娘的遗体前磕头呢,听到王队长他们押了牛弟官要走,赶紧抱起陶雷磕磕绊绊赶出去,大声哭叫着:“你们抓了我去吧,都是我不好,借了钱没还才惹出来祸,你们抓了我去吧!”他哭叫着,呼喊着,追过了二里湾,二里湾的流水潺潺,好像在唱一支苍老的无字的歌;再追过一里墩,一里墩的黄土顶,似乎晃动了一下,它那斑秃的头像在叹息:“多灾多难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