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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报

  (一)

  源作的儿子已到城里去投考中学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源作的家境贫寒,是一个连村里的普通户都不如的自耕农。要是地主,或是酱油厂老板的少爷啥的,就是到东京去上大学,也都是理所当然,压根儿就不算什么稀罕事儿,也不会成为话柄;可是穷苦农民源作叫儿子到城里去上学这件事,却引起了村里人们的好奇心。

  每当源作的老婆纪野到邻家借浴室洗澡,或出去念经拜佛的时候,总是受到别家主妇们的奚落:“哟,不是说啥,你们家的孩子要上中学念书吗?有的是钱,念啥学校还不成啊,嘿嘿嘿!”

  (二)

  纪野从没跟人家提过儿子去投考的事,可是儿子刚走了一天,村里街头上遇见的人们就都晓得了。

  “啊,你们是想叫儿子成一个有出息的人,才让他升学的吧?”纪野起初给人这么一说,还觉得似乎是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倒也满高兴。

  “孩子他爹,孩子走,你告诉外人啦?”吃晌饭的时候,她这样问源作。

  “没有,我啥也没说呀!”源作用一种郁闷的声调回答。

  “是吗?可大伙早就知道啦。”

  “嗯。”源作沉思起来。

  源作十六岁上死了父亲,就一个人独立地辛勤劳作,攒下四段①地和两千块左右的现款。如今,他已经五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曾一心想攒下两三万块钱,省吃俭用,一直干到眼下。说来,积攒这两千块钱,已经耗光了气力,用尽了办法。再想多攒,看样子说啥也是不成了。他自个儿感到,人生的下坡路已经过去一大截子,精力衰退,越来越不能劳动了。打十六岁到而今的经验告诉他,自己靠着艰苦的劳动才点点滴滴地攒了一些钱;而酱油厂老板和地主,并没有干啥艰苦的活儿就赚了大宗的钱财,过着富裕体面的生活。

  一个跟他同岁的地主三儿子也并不像能做啥学问的家伙,还是仗着有钱升了学,如今却当了金毗罗②寺的住持,正在狡猾地骗取人们的大量钱财。跟源作同岁,或者比他还年轻些的小伙子,在学校念书的当儿,成绩远比他差的,只为的是多读了书,能写会算了,眼下就有的当了酱油公司的经理,酱油厂的掌柜,或者小学校长,在村子里摆架子。这么一来,他对这些人就不得不低三下四,受他们的支配;因为他们当上了村会议员,可以随意规定村民的捐税数额。

  庄稼人如今是整年干活儿还不得不饿肚子。农产品卖价低廉,而捐税和生活费却都很高,来回一折腾,总是有亏空。不光是这样,就是到酱油厂,也是活儿累,工资低。然而事到如今,丢下庄稼活儿,既不能立刻变成商人,又不能当上酱油厂的掌柜。话虽这么说,要叫儿子再走自己的老路,他也是不忍心的。两个孩子,去年把姐姐嫁到邻村去,后头只剩下这个弟弟了。幸而手里有钱可以供他上学,就想让儿子住在城里经营伞铺的堂弟家里,能够走读,省几个钱。

  ①一段为三百步,约合九九一·七平方米。

  ②金毗罗是保护航海的神。“能够顺顺当当地考上就好啦。”源作撂下饭碗说。

  “喏,一定会考上啊,打从一年级就总是考第一嘛。”纪野说着,望了望源作那张横宽的脸,斑白的头发足有一个多月没理,又长又乱。

  “不,尽管是这样,可到城里去的有本事的家伙多着哩,那可说不准哪。”

  “天天早起,我都向观音菩萨祷告,求他保佑,一定能考上呀。”

  源作没再答话,心里却想象儿子将来中学毕了业,再进高等工业学校,一出来就当上工业试验场的技师,一个月挣一百二十块钱。

  (三)

  城里的堂弟寄来一张明信片,说他们的儿子身体好,精神头儿足。还说,报考县立中学的非常多。城里小学毕业的孩子,打半年前就由老师辅导拚命作好投考准备,一到考场毫不着慌,凡是会的题目都能稳稳当当地答上;可打乡下来的,在这一点上就要吃那么二三成亏了。不过,听说这孩子功课好,考是会考上的吧。

  源作把明信片念给老婆听了。接着说:“要是考上了,那可是真有两下子哩!”

  “那我就该为他多祷告祷告啦。”

  源作一向认为,像这种事情,祷告神佛也不会灵验的,但这时也并不想反驳老婆的话了。

  源作到田里去干活没在家的时候,纪野的叔父来了。

  “都说是你们把孩子送进中学了,这到底是想干啥呀?”叔父坐在磨平了棱角,又光又滑的廊沿上向纪野问道。

  “俺是想,这会儿就是不再让他念书,出去干活,也挣不了几个大钱。

  这么干,到他这一辈子还是没出息,过穷日子。不如眼下多花几个钱,好歹送他上学,也许会成点儿啥气候呀。”纪野回答说。

  “嗯,那,倒是可以的。可就是上了中学,也不见得会成个大人物呀。”

  “俺家的老源,说是还供他再进上边的学校哩。”

  “嗯!”叔父把头歪了一阵子。“村长老爷很讨厌穷人家的孩子上城里的学校;要上,也得瞒着点儿,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他放低声音用力地说。

  “说的是哪。”

  “有谁问到,就说是到县里去当学徒了。”

  “是了。”

  “可一定要留神哪……”叔父叮嘱着,站起来,走过去看猪圈了。“这口小猪,不眼看着直长膘嘛!”叔父指着那口小母猪这么说。老母猪在一个月以前就卖掉了,只饲养着一公一母的猪崽。

  “是啊。”纪野说着也往猪圈走过去。

  “养十来口猪,可也挣出孩子的学费来了。可是在咱们这儿,穷人是不能上城里学校的;那就得说是去当学徒了。”叔父重复地说。

  纪野就按照叔父的嘱咐,有人问到儿子,就说是到伞铺去当学徒了,村里的人们却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可她还执拗地坚持说:“不是吗,像俺们这样的人家,哪有办法送儿子到城里念书呀。连饭都吃不上哩。就非得当学徒不可嘛。”

  可是人们反而嘲笑地说:“你家到底有多少这个(说着用拇指和食指做成个圆圈),连自己都数不清,为啥会叫个独生子去当学徒呀!明明是上了学,还真会扯谎。嗳呀,还是你家的孩子有出息 呀,将来说不定要当老爷哩。嘿嘿嘿嘿……”

  纪野遇到的人们,说的都是这类讨厌的话,使她难受,有时就对源作说:

  “莫如索性叫他别上学,去当学徒吧?”

  “当学徒?”源作脸上泛起淡淡的冷笑,烦躁地说,“看来,俺们这一辈子算完了,可孩子才刚刚开步走哇。给他攒下点钱,还不如让他受足了教育,那好处有多大可真说不清呀。村里的家伙们咋说,有啥打紧的?一不是要村长老爷替俺们出钱,俺自个儿送孩子上学,为啥非看人家颜色不可呀。”

  纪野听到叔父嘱咐的话,又受到村里人们的嘲笑,就感到送孩子上学不大妥当;可听到源作这么一说,又觉得也有十二分理由,简单明了,似乎没有别人说三道四的余地了。

  四

  考完试,该回来的那天,纪野到车站去接儿子。村长的女仆、酱油厂的太太和绸缎庄的少东家,也都来迎接考完试回来的小少爷们。纪野避开她们,站在车站外面等候儿子。她由于地位低贱,不能同那些富人站在一起,而自觉卑微。实际上,她确实也被当作臭庄稼汉的老婆而被人小看。

  一会儿工夫,火车进了站,村长家、酱油厂和绸缎庄的小少爷们都下了车。

  “妈妈!”酱油厂的小少爷一下车,立时看到自己的母亲,就叫着奔了过去。纪野从角落里望着这般情景,心想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这么亲热地叫她,那该有多么愉快啊。

  “少爷回来了!”村长的女仆,向着那总是呆呆地张着嘴,有点傻气的村长的小少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接过了布提囊。

  纪野仔细注视着从收票口走出来的每个旅客,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千真万确,儿子是该同方才下车的那些小少爷们一起考完,同车回来的。到城里去尽管不是一个日子,可考的却是一个学校。她担心儿子也许会坐过站,就依然站着不动,盯盯地察看站台的每个角落。

  “我数学有两道题不会算,语文满分。”酱油厂的小少爷用天真的声音跟他母亲说着,领先走在通往村里的公路上。接着,下车的旅客们也都分头向自己的家走去。

  “谷元说他都答对了。……”她还听到这位小少爷说这话的声音。谷元就是源作的姓。

  纪野向前跑了几步,想打听一下儿子的情况,又想到自己的男人源作正在他家的酱油厂里作过工,就又自卑起来,停住了脚步。

  站台上,人都走光,只剩下站员了。纪野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她想向慢步走在最后面的绸缎庄小少爷打听一下儿子的情况,那位小少爷正跟他哥哥少东家在谈着什么——多半也是关于考试的事情,边谈边笑。纪野心里盘算,等他一谈完,就走过去。“自己的孩子并不会迷迷糊糊坐过站的呀,可……”这个念头也在心里闪动。

  她一直注视着那滔滔不绝地谈着话的小少爷的脸庞,估量着谈话稍微一停,就赶快走过去问了儿子的情况。

  “谷元说他还得呆几天。”小少爷这么回答她。

  “他是不是也都考完了?”

  “啊,跟我们一块儿考完的,可他说还要考别的学校。”

  “是吗?真是谢谢您了。”纪野行了个礼,她觉行自己的面孔给少东家看到很是难堪。

  第二天下午,堂弟又寄来明信片。原来是说县立中学多半是考上了,不过为了万一不成,再叫他投考私立中学,所以先多住几天,把孩子留下了。

  “要是考不上,就不要单为上中学再叫他考私立的了。像俺们这样的穷户把孩子送到城里去上学,上头看着不顺眼,给咱提高纳税等级就糟糕了。”纪野跟源作说。

  源作没有吭声,提起进私立中学来,他也是不大起劲的。

  (五)

  二十八日,村政府送来了纳税通知单,刚巧那天是星期日,源作就在二十九日从银行取出存款送到村政府去。仿佛是昨天,或者是前天,村里人大都缴完了税,别人谁也没有来。收款员正在高声朗诵着钱数,让两个事务员打算盘。于是,源作就等着他们打完算盘。

  “喂,源作!”突然,响起一种嘎哑、粗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说话的是那个有事正坐在村长助理身旁的姓小川的村会议员。

  “是!”源作发觉是小川,就答应了一声。小川素爱仗着自己的势力刁难穷人和不称心的人取乐。

  一回,源作请会,拿一段二亩地作抵押,恳请小川做监督,小川说什么抵押品不足,硬给他驳了回来。打那以后,他就怕起小川来了。

  “源作,过来嘛!”

  源作顺从地战战兢兢地走向小川

  “源作,听说这回你叫儿子去投考中学啦?”肥胖的、长着三角眼睛的村会议员粗声粗气地说。

  “是的,送去试试。”

  “我可不是说不叫你送去,不过干力气活儿的人送儿子上中学可不好哇!人一上中学就只会变得骄傲自大,不干活,光抠道理,反而对村子不利。

  不管怎么说,那种不干活,游手好闲,光抠道理的人是最糟糕的。况且你,你在这村里还够不上一个普通户,可还没纳过普通户的税钱呀!与其把孩子送进学校搞得骄傲自大,更要紧的还是先纳一个普通户的税钱,这样才对国家有利!”小川悠然地煞住话头,盯了一下源作。

  源作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起来,看样子是要说点啥的。可是,本来他认为自个儿出钱供儿子上学,旁人不应该说三道四的;如今给小川这么一数落,却又觉得这种理由似乎是毫无根据的了。

  “税钱带来了吗?”

  “啊,是……”

  “瞧,可不是嘛,像你这种不按期缴税的人,还要把儿子送进中学,真是岂有此理。只有对国家、对村子干净利索地尽了一个普通户的义务以后,才能谈到送儿子进中学的事——说起来,这是你的自由,总而言之,打今年起你要按普通户缴税,可要记住哇!”

  小川继续用凶狠的眼光盯了源作一阵子,然后才摆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忽地把身子转向村长助理那边去。收款员和事务员打完算盘在望着源作。源作直感到仿佛是失去了知觉。

  他把税钱递过去,就垂头丧气地离开村政府回家了。

  “今儿是不是脑袋疼啊?”吃晌饭时,纪野望着他那阴沉忧郁的脸色问了一句。他一声也没吭。

  “像俺们这样的穷棒子户,还送孩子进城里的中学,闹得村里开了锅似的,倒不如压根儿不让他去就好了。”饭后,他俩一起到地里去干活,纪野又这样对源作说。

  源作在寻思什么。

  “县立的若是考不中,也不用让他进私立的吧,赶快叫回来算了。”

  ‘嗯。’“压根儿不该去,就是考中了,也不要让他上了。”纪野自言自语地叨咕着。

  “那末就叫他回来吧?”过了一会儿,源作这么说。

  “这么办好啊”。纪野立刻表示赞同。

  源作放下地里的活儿,到邮局去拍电报。他匆匆忙忙写了这么几个字:

  父病,速归。

  归来的路上,他仿佛是卸下了重荷,胸中敞亮起来。

  儿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搭了十一点的夜车赶了回来。

  过了三天,尽管收到了县立中学考试及格的通知,但也没再让儿子上学。

  现在,他们的儿子正在酱油厂当小学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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