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是最没准儿的小生物。为什么像狄克这么个善良、听话又懂事的孩子会突然任性耍脾气,像姐姐说的那样,成了只小疯狗,而且没有人能对付他?“狄克,到这儿来,马上过来!你听见你妈妈在叫你吗?狄克!”但狄克不想照样办。噢,他当然听见了,一串笑声就是他的回答,他正穿过没割的稻草向远处跑去,躲起来,从苹果树后偷望着他母亲,并且不停脚地蹦跳着。
这事发生在午茶开始时,听一位女仆说狄克的妈妈和下午来拜访的斯庇尔斯太太正悠闲地坐在客厅里。孩子们都在吃茶点,安安静静地吃着头一片黄油面包,女仆正在给他们倒奶和送水,忽然狄克就拿起了放面包的碟子,把它倒扣在头顶上,又一把抓起切面包的刀。
“看我!”他大叫道。
姐妹们都大吃一惊地望着他,女仆还没来得及赶到他跟前,面包碟子就掉在地板上打碎了。年龄小的几个女孩子立刻大喊起来:
“妈妈,快来看他干了些什么!”
“狄克打碎了一只大盘子!”
“快来管管他呀,妈妈!”
可以想象妈妈是怎样飞也似地奔了过来,但她来得太晚了,狄克已经逃之夭夭。她能怎么办呢?她也没法去追一个孩子。这太让人生气了,特别是斯庇尔斯太太还坐在客厅里,她的儿子们个个都是听话的模范。
“你等着吧,狄克,”妈妈喊道,“我会想个办法来处治你的。”
“我才不怕呢,”狄克一边喊,一边跑,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这孩子简直有点不正常了……“哦,斯庇尔斯太太,我真抱歉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没关系,班达尔太太,”斯庇尔斯太太用甜丝丝的嗓音说道。她好像是对自己笑了笑又说:“这些小事情会不时发生的,我只希望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是狄克,”班达尔太大说。于是她把前后情况对斯庇尔斯太太讲了一遍。“最糟糕的是,我真不知道如何管好他。他一旦耍起性子来,不论怎么管他好像都没有效果。”
斯庇尔斯太太睁大了她那双淡得无色的眼睛问道:“打一顿也没用吗?”
“我们从来不打孩子,”班达尔太太说,“女孩子们从来不需要打,而狄克那末小,又是唯一的男孩。”
“哦,我亲爱的,”斯庇尔斯太太说,“难怪狄克常常会有这种小小的捣蛋行为了。你不在意我说这话吧?我相信你不打孩子是个大的错误,在教育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没有比责打更有效的办法了。我说这话是我的经验之谈,亲爱的。我试过不少温和些的法子,比如用肥皂洗他们嘴,用一种黄肥皂,或者罚他们在桌子上站一整个星期六下午。但请相信我,没有任何办法比把他们交给他们的父亲去管教更解决问题了。”
班达尔太太听到了黄肥皂就已经大吃一惊。但斯庇尔斯太太似乎毫无觉察。
“他们的父亲?”她问,“那未说你不自己打他们?”
“从不,”斯庇尔斯太太似乎对这个想法感到很奇怪,“我认为打孩子不是母亲而是父亲的职责,而且他打起来会给孩子们留下更深的印象。”
“是的,这我可以想得出来,”班达尔太太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附和道。
“我的两个儿子,”斯庇尔斯太太以亲切的音调微笑着补充道,“如果不是惧怕,也会做出狄克那种事来的。”
“哦,你的儿子们都乖得无可指责,”班达尔太太大声说。
他们的确乖,简直就没有比他们在大人面前更安静,表现更好的男孩子了。在前厅的大挂画下面有一根很粗的鞭子,那是斯庇尔斯夫人死去的父亲的。不知为什么,这些孩子连游戏玩耍也躲得离鞭子远远的。
“孩子小时大人心太软是个大错误,这错误又容易犯又令人遗憾,而且是对不起孩子的。我们都必须牢记这一点。今天下午狄克的发疯任性让我看有点故意,这是孩子表现他们缺一顿打的方式。”
“你真这么认为吗?”班达尔太太是个柔弱的小女人,这个意见给她造成了极深的印象。
“我的确这么想,而且很肯定,”斯庇尔斯太太摆出一副懂行的架势。
“这可以省去你们将来许多麻烦,相信我,亲爱的。”说着,她用那只干枯冰冷的手握住了班达尔太太的手。
“等爱德华一进家门我就去对他说,”班达尔太太坚决他说。
父亲回来时孩子们刚刚上床睡觉。这一天在办公室非常忙碌,他又热又累,满身尘土。
此时,班达尔太太对酝酿了许久的新计划已经十分兴奋,她亲自为丈失去开了门。
“哦,爱德华,你可回来了,我真高兴!”她大声说。
“发生了什么事?”
“来——快进客厅来,”班达尔太太急切地说,“我简直没法说狄克有多淘气,你想都想不出来——你怎么会知道呢,成天在办公室呆着——个他这年龄的孩子捣起乱来会是什么样。他简直可怕极了,我一点都管不了他。我已经试过所有的办法,爱德华,唯一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说到这里都喘不上气来,“就是打他一顿——而且得由你去打他,爱德华。”
“可是,我为什么要打他呢?我们从没这样做过。”
“因为,”他的妻子说,“你难道不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管不了这孩子……”她的话不停地从嘴里倒出来,撞击着他那已经累得发胀的头脑。“你不明白,爱德华,你不可能明白,你成天就是办公室那些事。”
“我该用什么打他?”他心虚地问道。
“当然用你的拖鞋啦,”他的妻子说着就跪下替他解落满灰尘的皮鞋带。
“给我把那拖鞋拿来。”他走上楼去,感到乏累不堪。
而他这会儿想揍狄克了。是的,他想找件东西揍一下出口气。上帝啊,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他推开了狄克那间小屋的门,狄克穿着睡袍站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一看见儿子,爱德华心中冒起无名之火。
“喂,狄克,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吗?”爱德华问道,狄克没有回答。
“我是来揍你一顿的。”仍然没有回答。
“把你的睡袍掀起来。”
听见这话,狄克抬起头来,他的脸一下涨红了。
“我非得这样做吗?”他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问。
“来吧,就现在。动作迅速点,”他父亲说着拿着拖鞋狠狠地打了狄克三板子。
“这下你总该知道如何对待你母亲了吧。”
狄克站在那儿低垂着脑袋。
“睡觉去吧,”父亲说。
小男孩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还没刷牙呢,爹爹。”
“呃,你说什么?”
狄克抬起头来。他的嘴唇直哆嗦,但他的眼睛却是干的。他只是重复了一遍:“我还没刷牙,爸爸。”
但是看了一眼那张小脸,爱德华不忍心地扭过头去,他不知自己在做什么,飞快地跑出屋子,下了楼,跑到门外花园里。老天爷,他都干了些什么?揍了狄克,——用拖鞋打了他的小人儿——可是这板子打下去是为了什么呢?他连这也说不清。他就那未突然地闯进了儿子的房间——那小家伙穿着睡袍站在那里。他没哭,一滴泪也没有。哪怕他大哭或者发顿火都好多了!还有那声“爹爹”,孩子没说一句话就原谅了他!可是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决不。胆小鬼!蠢货!畜生!忽然间他记起他和狄克一起游戏时,孩子从他膝上摔下地,伤了手腕,他那回也没哭。他打的就是这样一个小英雄。
得补救一下,爱德华想。他跑进家中,奔上楼梯,进了狄克的屋。小男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连这会儿他也没哭泣。爱德华把门关上,靠在门上。他真想跪在狄克床边,痛哭一场请求宽恕。但是,很显然他不能这样做。他的心都痛了。
“还没睡着吗,狄克?”他轻声地问。
“没有,爹爹。”
爱德华走到儿子床前,坐在床边上。狄克透过长长的眼睫毛看着他。
“没什么事吧,小家伙,是吗?”爱德华说。
“没——没有,爹爹,”狄克说。
爱德华伸出手,轻轻地握住狄克发烧的小手。
“你千万别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了,心肝儿,”他说。“那已经过去了,忘记了。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明白吗?”
“是的,爹爹。”
“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打起精神来,小人儿,笑一笑吧。忘记它吧。”他自己努力地微笑了一下。
狄克照旧躺着,没有表情。这太可怕了。狄克的父亲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外面花园里天已黑下来了。夜空中闪着星星,一株大树轻柔地摇曳着树叶。他望着窗外,用手在口袋里掏摸他的钱。他挑出一枚崭新的六便士硬币,又走向狄克床前。
“给你这个,小儿子。给自己买点什么吧,”爱德华轻轻他说,把六便士放在狄克的枕头上。
但是,这六便士,难道它就能抹去发生过的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