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季的一天傍晚,正当湖南省长沙市西牌楼古董商赵佑湘的店铺正关门打烊时,一个头戴瓜皮帽的年轻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店铺。关门的伙计见来人没打招呼就往里闯,以为是来打劫的强盗,连忙右脚一扫,倏地来了个“枯树盘根”,把那小伙子摔了个狗吃屎。伙计乘势踩着他的背脊,厉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放开我,我有急事要找赵老板!”年轻人焦急地回答。
“谁要找我?”话音一落,一个戴金丝眼镜、蓄八字胡子的中年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赵老板,是我!刘大生!”
赵佑湘拿灯凑近一看说:“原来是黄材镇万利山货号的伙计。昆仑,快松手。”他一边叫刘大生请坐,一边赔礼说:“大生,对不起,昆仑是刚来的伙计,他不认得你。看你满头大汗的,肯定有急事。”
“赵老板,张老板特意叫我来给您报信的。您先给我一碗凉茶。”刘大生一边取下瓜皮帽子扇风,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喝完了昆仑递过来的一大碗凉茶后,继续说道,“昨天晚上,我们店铺关门了,正在后堂吃晚饭,忽听有人敲门,我掌灯开门,原来是黄材乡月楠村的姜氏兄弟,说是有件文物要卖给我们张老板。张老板闻讯出门一看,只见一个半人高、四方四正的大青铜器放在门口,四角上各有一只羊头,中间有一个能够盛一桶水的大坑,表面上还有许多精美的花鸟图案。张老板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稀罕的文物,他喜出望外,当即买下了。今天一大早,张老板差我来长沙找您,临行前再三嘱咐,那是一件稀罕之物,要的人多,请您明天就去看货。张老板还再三交待,要您多带钱。”刘大生说罢,就告辞走了。
赵佑湘送走刘大生后,想起宁乡黄材镇万利山货号的张老板与自己打过数年交道,从来没有卖过假货给他,这会儿听说又有一个大稀罕物要卖给他,还要他多带钱,肯定是一件贵重的文物。
第二天上午,赵佑湘把家里仅有的3000块大洋全部带上,雇了一辆马车,与昆仑一道风风火火地朝60多公里外的黄材镇赶去。
下午五点,当赵佑湘赶到万利山货号的店铺门前时,只见门上贴了封条,门前还有两个黑衣警察在站岗。
赵佑湘思忖,完了!肯定是当地官员得到了消息,这件文物被政府查封了。赵佑湘见天色已晚,随身又带了这么多大洋,夜晚回长沙不安全,于是,就住进了黄材镇上的一家旅社。
赵佑湘吃过晚饭后,想再到万利山货号去看看。这时,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狭窄的街道上冷冷清清。他撑着一把油纸伞,扮装过路客,独自一人来到了万利山货号门前。他见店门依旧被封,站岗的警察还在,只好灰心丧气地往回走。当他走到一个拐弯的黑暗处,忽然,背后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赵佑湘心里一惊,回头一看,只见黑暗中一个戴尖斗笠的人悄声对他说:“赵老板,要看货,随我来!”
黑灯瞎火的,赵佑湘感到有点害怕,要是绑匪设下了圈套怎么办?只见那人脚步匆匆地拐进了右边的一条胡同。赵佑湘麻壮胆子,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戴尖斗笠的人来到一扇双合大门前,用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敲门声落,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赵佑湘定睛一看,屋里的掌灯人正是万利山货号的张老板。
张老板迅速把赵佑湘迎进屋里,戴尖斗笠的人连忙把大门关上了。赵佑湘疑惑地问张老板:“你的店铺怎么被封了?”
张老板长叹一声说道:“赵兄呀,说来话长。早几天,省政府在长沙查获了一批走私文物,那些文物贩子说是从我的货号里面进的货。昨天我派刘大生到你处送信,他刚走不久,我就接到了宁乡县政府内线送来的信,说是县政府下午会来查封我的万利山货号。我听到此信,马上将前天收购的那件大家伙转移了。我知道你赵兄最讲信用,今天不到,明天一定会到。我就派人一直在进镇的路口等你。你进黄材镇时,因为人多嘴杂,我派出的人不好与你接近,一直暗暗跟踪你,到刚才才有机会与你单独见面。”
“张老板,闲话不说了,看货要紧,那个大家伙现在何处?”赵佑湘言归正传。
“不远,不远,就在后院里。”张老板转过身来,吩咐刘大生点着大马灯在前面带路!”
这是一个久未住人的院子,天井里地面上的青草有半人高,两边分别是猪舍和牛栏,刘大生来到了一个牛栏边,从牛栏门上取下了两根碗口粗的木棒,算是打开了牛栏门,然后把马灯高高地挂在当中的横梁上,小心翼翼地扒开牛栏中间的一个稻草堆,一只长满了青铜绿锈的四脚方鼎赫然映入了赵佑湘的眼帘。
赵佑湘虽然年近六旬,在古董行经营了30多年,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青铜器皿。凭他的第一感觉,这是一个稀有的青铜古董。他连忙从刘大生手中拿过马灯,把它捻到最亮,上下左右,细细地察看了一遍。
只见这个正方形的青铜器皿高一尺五寸左右;边长一尺六寸,四个角上各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羊头。中间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内坑,可盛数十斤酒水,外部除了四个羊头以外,上面还铸满了各式精美的图案⋯⋯他又用双手搬了一下,估计它有六七十斤重。过去他在古书上看到过,这只青铜鼎名叫“四羊方尊”,它的制造年代至少不晚于商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国宝。于是,便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它买下。
“张老板,你开价多少?”赵佑湘开门见山地问道。
“8000块大洋!”张老板伸出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八”字的手势。
“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口价,半个子儿也不能少!”
“我只带了3000块大洋,能不能先提货,余下的钱再给你送来?”赵佑湘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对不起,不赊账,只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果你有心要买,看在老顾主的面子上,给你三天时间,你若三天之内不来,我就卖给别人了。”张老板的话说得很死,压根儿就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
赵佑湘和张老板打过多年交道,知道他的脾气,没有再与他讨价还价,约定三天之内一定带足钱前来提货。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了黄材镇,回长沙筹钱去了。
赵佑湘虽然经营了数十年古董生意,在长沙西牌楼买下了一栋房地产,可手头的流动资金也只有这3000块大洋,他想,就是变卖部分家产,也要凑足8000块大洋,把这件稀世珍宝买下。可是,正值抗战时期,日军已经打到了武汉,长沙城内一片恐慌,谁也不愿意拿出钱来购置房地产,他到朋友那里去借,又连连碰壁,眼看已经过去了两天,还是没有把钱凑齐,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天晚上,同行的古董商人杨克昌等三人来到他家闲聊,走投无路的赵佑湘只得把这事说了出来,提出了四人合伙收购四羊方尊的主意。
杨克昌等三人欣然同意,第二天,他们四人带着大洋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黄材镇,没想到张老板又把价格涨到了10000块大洋。四人也没有砍价,当即成交。
当天夜里,他们把四羊方尊悄悄地运到了赵佑湘设在长沙县靖港的“广源”商号里。四人商定:凡来看货者,必须先交纳10万大洋作为保证金。
可是,四羊方尊是秘密买来的,外界没有人知道,要想客户前来购买,只有派人外出联系。干贩卖古董这一行的人都十分猴精,何况这是一宗他们四人从来也没有遇到过的大买卖,谁也不愿意离开四羊方尊一步,理由是怕留下的人把自己甩了。但成天守在四羊方尊旁,信息发不出去,没人来买等于一堆废物,怎么办呢?
四人一合计,决定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谁首先出去联系购买人。当下,赵佑湘裁了四张小纸片,分别在上面写下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然后搓成团。撒在桌子上让四人去抓。纸团打开,杨克昌抓到的纸团上写着“第一天”。
靖港是个小镇,根本就没有人能够买得起四羊方尊,只有到几十里外的长沙市才有这样的大富豪。当下,杨克昌到镇上雇了一辆马车,风风火火地朝长沙城驶去。
马蹄,铃声当当。杨克昌坐在马车上,心里面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他担心留守四羊方尊的三人会把他给甩了。马儿越是跑得快,他心里面越是不踏实。马车才驶出镇子三四里地,他就对车夫说,有一件东西忘记带了,要回头去取一下。马车立即回头驶回了靖港。
当他悄悄地来到“广源”商号门前时,正好听得里面传出了赵佑湘的声音:“这桩买卖的油水太多了,真是千载难逢,咱们三个把杨克昌甩了如何?”另外二人都说“要得”。
杨克昌一听,果真不出他所料,气得火冒三丈。他想,既然你们这般无义,那就怪不得我杨某人无情。于是,他悄悄地离开了“广源”商号,坐上马车,到长沙县警察局报案去了。
长沙县警察局朱局长接到赵佑湘等三人贩卖国家文物的报案,立即带了10多名警察赶到了靖港“广源”商号。可是,“广源”商号里的四羊方尊和三个人都不在了。
朱局长大骂杨克昌戏弄政府,要以谎报案情罪论处。正当警察们要抓杨克昌去警察局受罚时,他在门角落里发现了那块遮盖四羊方尊的绸缎布。“长官,这块遮盖四羊方尊的绸缎布还在,我离开这里仅仅两个小时,他们一定没有走远,肯定就在附近。”杨克昌说罢,带着警察们来到了后院。
杨克昌一到后院,便看到地面上有四只凹进的新鲜泥印。他高兴地对局长说:“长官,四羊方尊留下的印迹还在这里,肯定不会走远。”
就在这时,前门突然传来了“文物贩子跑啦”的叫喊声。朱局长迅速跑去一看,只见街口处黄尘滚滚,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地出了街口。“乒乒乒”,朱局长拔出手枪,对天连放三枪,警察们哪敢怠慢,立即跳上马,尾随追去。
马车拖着滚滚黄尘驶出靖港镇后,一直沿着江边的大路向上游飞跑,警察们随后紧追,可是,马车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小时后,警察们眼看就要追上马车了,只见赶车人把缰绳一扯,紧抽一鞭,让马车离开了大道,下了河沿,越过河边的草滩,驶入波涛滚滚的江中。警察们追到江边,看到马车连人带马一齐沉入了江中。杨克昌对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大声哭喊道:“我的四羊方尊!”
朱局长命令手下们下水去捞。春寒料峭,江水冰冷,警察们经过半天的努力,终于把沉没在江中的马车捞了上来,可马车里面根本就没有四羊方尊的影子。赶车人和马也不见了踪影。有人猜测四羊方尊被湍急的江水冲走了;有人则认为四羊方尊被赶车人拿走了⋯⋯
杨克昌想了半天才说:“局长!四羊方尊可能还在‘广源’商号里面,我们中了赵佑湘等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果然,靖港镇王保长这时也急急忙忙跑来向朱局长报告:“你们离开‘广源’商号不久,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商号前,七手八脚地把一个庞然大物抬上了马车,匆匆从下街口出了靖港镇,直往雪峰山方向去了。”
“你为什么不拦住?”朱局长训斥道。
王保长点头哈腰地解释说:“我闻讯后,马上派了四个兄弟去拦马车,他们四个不是被马蹄踩断了肋骨,就是被车轮轧伤了手脚,现在都躺在家里吃跌打损伤药呢。”
朱局长大怒,立即扬鞭催马,带领手下迅速抄近路前往雪峰山去追捕赵佑湘。
傍晚时分,当朱局长的马队行至树木参天的青山铺地段时,忽然看见前面的一株古樟树下停了一辆马车,有四个人围着一块大青石席地而坐。
杨克昌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是赵佑湘一行。朱局长把马鞭一挥,指挥手下立即冲了上去。
坐在青石板边的人看见警察们追上来了,迅速跳上了马车,鞭声一响,马车朝前飞奔起来。马蹄声急,枪弹声密;朱局长追赶了约20多里地,前面出现了一座高山,山腰上的路越来越窄,左面是峭壁,右面是悬崖,朱局长的马队离马车只有百步之遥,眼看就要追上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拉车的枣红马前脚失蹄,一声长嘶,掉下了悬崖,马车也跟着滚了下去,10多秒钟后,才听到谷底传来一声巨响。
当即,杨克昌和朱局长一行人来到了翻车的谷底,看到了摔死的枣红马,七零八落的马车碎片;三具血肉模糊的男人尸体,唯独没有看到四羊方尊的残骸。
朱局长不怪自己无能,他恼羞成怒,把气都撒在杨克昌身上,以谎报案情的名义把他五花大绑起来,关进了县城的大牢。不久,杨克昌便疯了,死在了牢里面。四羊方尊似乎在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人发现它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新中国成立。1951年的一天,国家文物局接待了一个胡子拉碴、衣服破烂的中年男人。此人自称叫肖昆仑,是当年长沙西牌楼古董商赵佑湘商号的伙计,说是可以找到四羊方尊。但是,他有一个条件,他不但不要国家一分钱,还恳求专家们替他保守四羊方尊是他保管的秘密。
专家们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询问到底是什么原因?于是,肖昆仑说出了他埋藏在心里面的一桩隐私:
原来,当年早有准备的赵佑湘乘警察局长在靖港镇分号搜查之际,雇人驾驶着一辆空马车从上街口出了镇子,以此引开了警察的视线,最后把空马车赶进了滚滚的湘江。赶车人悄悄潜水到了对岸,脱离了险境。就在乘警察追捕那辆空马车之际,赵佑湘等人把隐藏在地窖里面的四羊方尊装上了另外一辆马车,向雪峰山奔去。当他们一行来到雪峰山下的青山铺歇息时,又碰上了追来的警察,赵佑湘这时又想出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吩咐肖昆仑把四羊方尊卸下,藏在路边的草丛中,等待他们回来。他们三人上了马车,朝雪峰山疾驶,又一次引开了追赶他们的警察。谁知雪峰山的道路险峻,他们三人连人带车摔下了悬崖,无一生还。
四羊方尊被肖昆仑藏在雪峰山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不敢再回长沙告诉真相,便在雪峰山以种茶为生,实际上是守着四羊方尊。
解放后,肖昆仑分到了田地,结婚生子,生活安定。当他看到政府贴出高价收购四羊方尊的告示后,就悄悄地来到了长沙,吐露了多年前的真相⋯⋯
1959年,四羊方尊参加了国庆十周年文物展览。一件无价的国宝,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