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赫龙·阿尔·洛希特的宫廷。
神是伟大的!神造了妇女又造了空想。
真理对自己说:
“可不是吗?在那先知的乐园中委实有着不少的仙女啦,在那地上的乐园中,在那皇帝的宫禁中,委实有着不少的丽人啦。在先知的园中,我许不是仙女中间的最末的一个,在皇帝的所有的妃嫔中间,我却确实是第一个了,在所有的宫女中间我却是第一个美丽的宫女了。还有比我的朱唇更鲜艳的珊瑚吗?从这朱唇中间吐出的呼吸,又是多么柔和!我的脚儿又是多么白嫩啊。我的乳蜂真像是两片百合花,在百合花的尖顶缀着朱红的斑点。要是能把头靠在我的酥胸的,那真是幸福人啊!他一定会做着奇异的梦了。我的脸真像满月一样的秀丽,我的眼真像黑金刚石一样的光亮,假如有人靠近了瞧着我的眼珠,不论他是怎样伟大的人物,他不免要笑着看出自己是太渺小了。神在欢乐的时候创造了我,我的本身便只是赞颂我们的创造者的歌。”
真理忽然立意来到了皇宫前面。
她只带了她的美丽,赤裸裸的不挂一丝。
走到了皇宫的大门口,一个老人带着恐怖喝住了她。
“妇人,你连面幕都没戴上,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想去朝见尊荣高贵的苏丹赫龙·阿尔·洛希特,就是派提雪荷和喀立甫,我们的大皇帝。在世间除了神没有比他更高的了!”
“一切事情全是神的意志!你叫什么名儿?你是不是叫无耻啊!”
“我的名儿叫真理。兵士先生,听了你的话我并不见怪,人们总是把真理认作无耻,把虚伪认作羞耻呢,请到宫里去,给我通报一下吧。”
在喀立甫的宫廷里面,听得真理来了大家都非常激动。
“她来了,许多别的不免都要走散了。”
总理大臣祁亚发尔沉思着说。
许多的大臣们也都觉得阢陧不安了。
“她究竟是一个女人啊!”祁亚发尔说。“照着我们这里的规矩,每件事情都由着那些不懂得这事情的人去干。在我们这里,关于女人的事是由太监去管的。”
于是他就到了太监总管那里。
他到了保管派提雪荷的平和、尊荣与幸福的人那里,便说道:
“最尊贵的太监啊!那边来了一个自信以为美丽的女子,把她撵走了罢。你该知道在皇宫里边这如何使得。请你撵走了她,免得违犯了宫廷的规矩。一切的事情都美丽地庄重地办去罢。”
太监总管忙到了宫门口,用了他的死沉沉的眼向那赤裸的女子瞧了一眼。
“你想朝见皇上吗?那可不行,像你这模样,他不能见你。”
“为什么?”
“人到了别的世界来时是带着这模样的,离开了别的世界去时也是带着这模佯的。可是在这世界里像这模样就不应该,”
“你的话和法律一样的公平。但是派提雪荷的权力比法律还高。像这模样,皇上断不能见你!”
“神创造了我,便是这副模样!太监先生,请你当心,别说出谤毁神明、轻蔑神明的话来。谤毁便是不智,轻蔑便是傲慢。”
“对于神所造的一切我不敢谤毁,也不敢轻蔑。但是神造了番薯是生硬的;人吃番薯以前,先把它煮了。神造羊肉是带血的,人吃羊肉之前,先把它炙熟了。神造谷米是和骨头一般的硬的;人把它蒸过,撒上了些番红花粉才去吃。要是人吃着生的番薯,啖着生的羊肉,咀嚼着不曾蒸过的谷米,一面却说‘神创造了这些东西本是如此的’,这话说得通吗?对于女子的情形正是一样。在被脱去衣服以前,她先得把衣服着上了!”
“这是说番薯、羊肉、谷米!”真理带着怒容说。但是苹果、梨头、香瓜,人们难道也煮熟了吃吗?倒要请教太监先生。”
太监微笑着,是只有太监和蛙才能够这样的微笑着。他说:
“瓜儿必须切去了皮。苹果梨头也是同样的吃法。你愿意不愿意我们也切去了你的皮?......”
真理赶快就跑走了。
“今天早晨,你在宫殿门口,发着粗暴的声音,是和谁争吵呢?”赫龙·阿尔·洛希特向他的平和尊荣与幸福的看护者问着。“全座宫殿里闹得大惊小怪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有一个女人,一个不识羞耻的女人,很无礼的,竟敢照着神创造她的那种本来的模样,来朝见皇上。”太监总管回答说。
“痛苦生恐惧,恐惧生羞耻!”喀立甫说。“要是那女人不识羞耻,就依着法律办吧!”
“在皇上口中没有说出以前,我们已遵照着皇上的意志做了!”总理大臣祁亚发尔这样的说着,伏在皇上的脚下和地上接吻。“他们已把那女子赶出去了!”
皇帝喜悦地瞧着他说:
“神是伟大的!”
神是伟大的!神造了妇女又造了拘谨。
就是赫龙·阿尔·希洛特的宫廷。
真理着粗硬的毛布衣服,扎着一根草绳,握着一根旅行的杖,重新来到了皇宫前。
“我是讲道!”她凶狠地和门口的卫兵说。“奉了神的命,我要求朝见喀立甫!”
卫兵慌了慌张,(卫兵是不免要慌张起来的,当一个不相识的人走近宫前的时候。)带了十二分的慌张,赶快去通知总理大臣。
“那个女人又来了!”他说。“这回她是着毛布的衣服,自己你作讲道。
但是从她的眼睛里,我们猜着她就是,就是真理。”
大臣们都激动起来了。
“不依了我们的意志,到这里来,是多么违逆了皇上啊!”
于是祁亚发尔说:“对了。她是讲道。这应得由慕甫替管他就召了慕甫替,向他致了敬意。
“请用了你的智慧替我们救出这个危局罢。请你好好的办,一切都要依了宫廷的法度。”
那慕甫替来到女人那里,深深地打了一个躬,直把身子俯到了地上。他说:
“那么你是讲道了,你在地上践踏的每一步路都被祝福吧。当牧师从寺院的尖塔上,用了向神颂祷的尊荣的言词,召请了许多真理的信徒,那些信徒都聚集在大教堂里祷告的时候,——在那时候请你到来吧。那边的用珍珠嵌镶的亲王坐的那把大交椅,那时我就地让你坐着。那时候再请你向那些真理的信徒们讲道吧!你的地位应该是在寺院里。”
“我想要朝见喀立甫!”
“我的孩子啊!你应该知道国家仿佛就是一棵大树,树根深深地穿入在泥上里面。人民好比叶儿,包围着树身,派提雪荷是花儿,开在大树的顶上。根啊,树啊,叶啊,——一切都只为了开放繁郁的花儿,有了花儿,树才有芳香,才有美貌。神的创造是如此!神的志愿是如此!你的言词,讲道的言词,好比是新鲜的水。这水的每一滴都应被祝福吧!可是孩子,几曾听见过有人拿水去浇在花儿上面?水是应该浇在树根里的。树根湿润了,花儿便盛开了。我的孩子啊,浇灌着树根吧!好好地离开这里吧。你的地位是在寺院里,在那些贫贱的信徒中间。往那边去讲道罢!”
真理的眼中带着泪珠,离开那和蔼的慕甫替顾自走去了。
那天赫龙·阿尔·洛希特向慕甫替问道:
“今天早晨,在我的宫殿旁边,你和一个什么人,地说着活,但是在宫中许多人都大惊小怪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幕甫替伏在派提雪荷的脚下向地上接吻,回答说:
“大家都慌张了,我才平心和气地出去说话,原来是来了一个疯子。她穿着毛布做的粗衣服,口里说着要皇上也着同样的衣服。单是想想也够可羞啊!难道报达与大买司寇,俾鲁德与贝尔别克的统治的大君主,值得着那毛布的衣服吗?这就是忘了神的恩意。只有疯子才能有这样的怪想。”
“你说得不错,”喀立甫说。“要是这女子是发了疯的,就应该好好的看待她,可怜她;可是同时应该设法,使旁的人不至受她的祸害才好啊。”
“派提雪荷啊,你的话是褒奖了我们,褒奖了你的臣属。我们早就照着你所说的打发了那女人了!”祁亚发尔说。
赫龙·阿尔·洛希特带着谢意,仰首望着赐给了他这一群聪明的臣属的上天,他说:
“神是伟大的!”
神是伟大的!神造了妇女,又造了狡诡。
就是赫龙·阿尔·洛希特的宫廷。
真理吩咐,从印度运了五色衣,从勃鲁萨运了透光绸,从斯密那运了金丝布。
从海洋里她取了黄色的琥珀。用了小鸟的羽毛当作装饰,那小鸟小得和苍蝇一般,蜘蛛见了要生畏。
她戴上了金刚钻,和大的泪珠一般大;佩上了红玉石,和血滴一般红;
缀上了珍珠,映在肌肤上的色泽恰像接吻后的余痕;带上了青玉,和天空的青色一样的青。
一边讲谈着身上种种珍奇饰物的故事,又漂亮,又欢乐,媚眼四处地丢着,四周围绕一大群的闲人,屏着呼吸听她讲谈——真理是如此走到了宫廷前面。
“我是寓言。我是高言。我是和波斯毯,和春草,和印度绸一样的五色迷离的。听吧,我的手上足上的环镯怎样地叮当地响着啊。那是和中国皇帝的瓷塔上的黄金小钟一样的声音。还有那中国皇帝的故事,我到后来再和你说吧。再瞧这金刚钻吧,这和美丽的公主同她的走到天涯地角去为她寻找宝物的人分别时候洒下的泪珠一般。我后来还要和你讲那美丽的公主的故事哩。那公主的颈上留下了她的情人接过吻的余痕,和这颗玫瑰色的珍珠是一个模样。她的眼在那时为了忧伤过度变成又乌又大,又是夜一般的黑,不更是和我这一粒黑珠一样吗?我还要再讲他们互相偎抱着的事哩。他们相互偎抱着,正当那天色蔚蓝如同这块青玉的时候,正当那星儿闪烁如同这金刚钻的时候。我愿意朝见派提雪荷,愿神赐给他若干岁的寿命,十倍于他的名字的字母数,愿神再加倍赐他吧,再加一倍吧,因为神的恩惠是无穷尽的。我愿意朝见派提雪荷,向他讲些故事:和金蝇一般的小鸟飞着的葛藤缠绕着的棕榈林;阿比西尼亚的狮子;那波罗王的像;泰奚马哈宫的美丽,尼泊尔国君的珍珠。我是寓言,我是五色迷离的寓言。”
宫廷的卫兵听了她的话不觉沉醉了,忘了去通报宫内的大臣们。
但是廷臣们已经从宫墙的窗口望见了寓言。
“看哪,那边来了寓言,五色迷离的寓言!”
总理大臣祁亚发尔捻着须儿,微笑地说:
“那女人是不是要朝见派提雪荷?带她进来吧!我们不应当害怕新奇的东西。造刀的是不怕刀的。”
于是赫龙·阿尔·洛希特听了外边的欢笑,问道:
“是什么事,在宫内宫外,他们欢噪些什么?为什么这样闹哄哄的?”
“寓言来了。着了离奇的衣服的寓言。现在全报达的人,男女老少,都赶出来听她讲故事了。听的没一个肯走。寓言是来朝见你的,啊,命令者!”
“只有神是惟一的命令者!我愿听听百姓们所听的话。快把寓言带进来吧!”
于是所有的宫门,用象牙嵌成,用珠玉琢成的门都为寓言而开了。
在两旁行礼的廷臣与匍匐地上的奴才们中间,寓言大踏步走到喀立甫赫龙·阿尔·洛希特的面前。
他带了微笑欢迎这位美人。
真理蒙着寓言的假面,在喀立甫面前出现了。
他微笑着温和地说:
“说吧,我的孩子,我正在听着呢!”
“神是伟大的!你造了真理!
“赫龙·阿尔·洛希特的宫廷!
“真理总是达到目的的!
“克斯未德。”
(胡愈之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