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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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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皇帝告御医

唐咸通十一年秋的长安,风和日丽,这天正是八月十六的早上,京兆尹温璋还在梦中听曲品酒,突然觉得身上一凉,睁眼一看,原来是有人把他的被子掀开了,再看那人正是京兆府书吏老常,是自己的心腹,平日里最爱闹的人。

温璋不由得有些恼怒,甩开手说:“老常,你别闹!”

老常把脚跺了跺说:“天都要塌了,你还在家睡觉,快跟我来吧!”温璋将信将疑,见老常的样子不像玩笑,只得更衣随他上了车。在车上老常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温璋一听也傻眼了。果然如老常所说,他马上要接的案子可能就是本朝第一大案——当今皇上状告御医药杀公主

公主早夭,在历代都不是稀奇的事,可是这次死的同昌公主身份太特殊了。同昌公主名叫梅灵,是皇上的长女,生母郭淑妃号称长安最美的女人。同昌公主自幼就深受皇上的宠爱,出嫁时千挑万选才选中韦保衡,这个韦驸马可以说是相貌才识皆为人中上品。饶是这样,皇上还是怕女儿会受委屈,在她出嫁时差点搬空了国库。什么水晶云母、琉璃玳瑁、犀角象牙、翡翠宝石等不计其数。就这样一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突然病逝,事态有多严重可想而知。

要说这个温璋,本来他当官是仗着父亲温造立过战功,可他并不是吃闲饭的纨绔子弟。前不久的女道士鱼玄机笞杀女童绿翘的案子就是他办的。长安知名女道士鱼玄机因为吃醋把女童绿翘活活打死,埋尸树下,谎称绿翘私逃。后有人发现树下苍蝇久围不散,这才挖出尸体。虽然鱼玄机在朝中不乏后台,可温璋顶着压力查出真相,按律将她处斩,为此名扬京城。

可是今天他看了看案卷,眉头就皱了起来,对老常说:“这事不好办,平日里审案,把主犯从犯原告往堂上一审,自然水落石出。可现在原告是皇上,谁敢带上堂来?证人证据都在驸马府,正办着丧事,也不能上门去取证,难道只听犯人的一面之词?”

老常也摇头道:“难!可是只凭着一道圣旨就把这案结了,也有些太草率了吧。”

温璋把嘴唇一咬,有了主意,对老常说:“跟我来,我们去趟驸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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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富贵驸马

二人也不带随从,径自奔驸马府而来。虽然同在京师,温璋还是第一次进驸马府,果然是金碧辉煌,器宇不凡。只见府门洞开,人来人往,非常热闹,院子里烟气扑鼻,还有哭声。

正疑惑间,有门子已经迎上来,指着门厅的桌子说:“大人这边请,签下官职名号,呈上礼单即可进去了。”温璋恍然大悟,原来门子将他们认做来吊唁公主的官员了。他忙从怀里掏出些碎银递过去说道:“我是来见同昌公主的乳娘许氏的,我是她的堂兄,劳烦帮我通报一下。”

门子用眼角斜了一下温璋的碎银,不屑地用手一推说:“想见许嬷嬷好办,让人传个话就是了,见不见就是她老人家的事了。”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缟素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虽然面容憔悴,可是温璋还是一眼认出,来人正是自己的堂妹许氏。他小时候曾和许氏订下娃娃亲,十几岁时青梅竹马也曾月下盟誓。谁知造物弄人,战乱时两家失散,二十年后再次相逢,许氏已经嫁人,并进宫当了公主的乳母。温璋虽念旧情,可是不敢造次。这次遇到如此棘手的案子,这才来相求于她。

许嬷嬷听他说了来意,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带你们进去看看,毕竟公主死得不明不白,如果能查出真相,公主泉下有知,也能……”说着便泣不成声。温璋只得好言相劝,随她走进韦府。

来到公主生前居住的地方,还未进门,就觉得一股异香扑鼻。见他们一行人过来,早有两个着锦罗裙的妙龄少女挑起七彩鸟羽织就的门帘,只见大堂之内高挂着用滚圆珠子穿就的连珠帐,里面隐约有张牙床。这时一个玉面粉唇面色憔悴的青年男子疾步过来,哑着声音说道:“是什么人擅入公主的房间?!”

许嬷嬷忙道:“驸马,这位是京兆尹温大人,他是奉了圣旨来查公主死因的。”

驸马闻言眼珠瞪得血红,恨道:“公主死因还用查?就是那些该死的御医乱用药害死公主的!”

温璋不卑不亢地施一礼,说道:“驸马请节哀,下官一定查明事实。”这时有人进来请驸马接旨,原来是皇上有恩旨下来。韦驸马急忙出去了。温璋这才长出一口气,四下看起来。

他挑起珠帘向里面看了看,虽然对公主房中的奢华有心理准备,温璋还是被震住了。他跟朝中的权贵也有些来往,宫中也出入多次,可是如此华丽之处还是头一次见,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神仙洞府,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琳琅满目,就连扫地用的东西都是金丝编的。

温璋想了一下,问道:“公主平素身体如何?”

许嬷嬷翻身爬上牙床,把床头的抽屉打开,拿出一块锦缎展开铺在床上。温璋只觉得眼前一亮,这块锦缎上密密扎扎绣着无以计数的鸳鸯,或花间相拥,或碧波戏水,神态各异,美轮美奂。

许嬷嬷抚摸着锦被哭道:“这上面有三千只鸳鸯,是公主出嫁前亲手绣的。宫中又不缺绣工,如果公主身体不适,自然不会做此艰难劳作。”

温璋不由得感叹道:“公主真是兰心惠质,如此大的制作没有好身体是做不下来的,可见公主身体应该不错,怎么就会……难道公主在韦府有不称心的地方?”

许嬷嬷正色道:“这话可不能乱说。韦府上下对公主敬若神明,不敢有一丝冒犯,哪能让公主不开心?”

温璋见问不出什么,就使个眼色和老常告辞出来。路上他问道:“老常,你看这个驸马,可有问题?”

老常是有名的老书吏,最是老谋深算,他摇头道:“韦驸马肯定不会有问题,你想,公主活着一天,就是他的摇钱树,哪有杀鸡取卵的道理。”

温璋道:“难道问题真出在御医身上?那个韩宗邵还给我看过病,医术不错,断不至于把公主药杀了。”

老常道:“御医都已经关在狱中,我们去提审一下或许能得到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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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奇怪的药方

一见温璋,韩宗邵等御医哭成一片,连声呼喊:“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我们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药杀公主啊!”

温璋让人把韩宗邵提到小室,自己稳稳在太师椅坐好,这才猛地把桌子一拍,怒道:“药杀公主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

韩宗邵闻言一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道:“大人,冤枉!公主之死并不是因为我们的药方,而是药有问题!”

温璋一惊,喝道:“你不要含血喷人,你怎知药有问题?”

韩宗邵道:“我们二十几人,虽然不是什么名医,可都是饱读医书,也算是岐黄高手。而且给公主治病的医官四科都有,面面俱到,没有误诊的可能。可是药方开下去,公主的病却越来越重,我们不疑其他,只疑药是假药。我们最后一个方子上有红蜜白猿膏两味,大人去查查即可知真相。”

温璋命人把韩宗邵带下去,叫上老常,就直奔药典局而去。没想到药典局根本没有这两种药,据说药是从内务府取出来的。温璋只好顺着线索查下去。内务府的总管姓夏,听说温璋来取药证要封存,脸都吓白了,哆嗦着说:“大人明鉴,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用假药哄骗皇上!”温璋好言安抚道:“你们不要惊慌,我只是取证,案情还没有查明。”

回到京兆府,温璋把红蜜和白猿膏交下去,让他们化验成份。两个人进到里面,温璋跌坐到椅上,叹道:“有道是天威难测,我觉得这件事不妙啊!”

老常点头道:“依我看,内务府可千万不要查了,别说有事,就是有点蛛丝马迹,只怕又要害了一干无辜人等。”温璋重重点头,他要再审韩宗邵。

韩宗邵还如第一次,一口咬定公主之死是缘于假药。温璋叹口气,把药方掷到他的面前,说道:“先不说药的真假,你就说,这两味药有何药用!”

韩宗邵道:“公主属凉寒上的病,蜂蜜和猿肉本是寒凉之物,可是红蜜和白猿肉则相反,是至热之物,正好克公主的病,如果用反了,后果可想而知。”

温璋道:“宗邵,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医者父母心,你们是救人还是害人?”

韩宗邵一惊,道:“我们当然是救人!”

温璋叹息道:“凭良心说,红蜜白猿膏真能救公主的命?如果不能,因为你‘假药’两个字,就害了数十人的性命啊!”

韩宗邵目瞪口呆,半晌突然嚎哭起来。韩宗邵哭了一会儿,这才一咬牙说道:“事已至此,我就跟大人明说了吧。”

原来公主生病初始,太医署派了两名医官轮流把脉,可是治了一段时间,公主的病不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那两名医官知道皇上爱女心切,怕怪罪下来,就取个法不责众之意,要求四科会诊。当时太医署分四科,医科、针科、按摩科和咒禁科。这样一来就凑了十名医官,可是针灸也针灸了,按摩也按摩了,神也请了,符咒也用了,公主却一点不见好转。眼见着就没救了,众人都害怕起来,相互埋怨。

本来韩宗邵不在为公主诊治之列,两个月前的一天,突然一道圣旨,又召了十几名医官进驸马府会诊,韩宗邵不幸在列。众医官被带进公主的院子,轮流进去诊脉。叫到韩宗邵的名字时,韩宗邵屈身到了榻前,这才看清传说中的同昌公主,只见她面色发青,嘴唇乌紫,进气少,出气多,已经是奄奄一息。

诊过脉,众人退出来,韦驸马把他们让进一个偏厅,只等着出方子。韩宗邵乘着没人留意,附在好友康仲殷的耳边说道:“依我看,公主只怕是中毒……”

康仲殷一把掩住他的口,左右看看,这才低声说:“这个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这两个字不能轻言啊!”

韩宗邵当然明白,说公主中毒,就得查是谁下的毒,只怕株连下来要尸横遍野了。康仲殷低声说道:“你以为这些人不知道公主是中毒?可是谁敢说啊!”

韩宗邵想了一下走到桌前,拿起方子,提笔写下五个字:红蜜白猿膏。康仲殷皱眉看了看,突然明白了,忙附和道:“好方子,就用这个。”众医官都是明白人,都点头称是,马上把方子交给等在门外的韦驸马

驸马拿过方子看了半晌,很是疑惑,问道:“这红蜜白猿膏去哪里寻来?”康仲殷说:“这是救命方子,如果淘得药来,公主还有希望,如果不能……”

驸马闻言,把药方往怀里一塞,就叫人备马要进宫面圣。

其实红蜜白猿膏并不是治公主病的秘方,只是因为这两种东西都是传闻中有却不曾见的,如果淘不来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好推卸一下责任。如今的情形,公主已经是挨不了几日,只能做权宜之计了。众医官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大家都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蜢蚱,所以都不肯多言。

谁知天刚将晚,韦驸马就满头大汗地从宫里赶了回来,同时还带来了几石红蜜,数瓮白猿肉。原来是皇上命人从库里翻出来的,红蜜是兜离国进贡的,白猿肉则是海南所献。医官们只好按方煮药,是夜,一碗怪味汤药硬是灌进了公主的腹中。

第二天一早,公主再行惊厥,众医官只好再换药方。受韩宗邵的启发,这次的药方又加了两味更奇的药,一是千年紫灵芝,一是人形人参。没想到药材又送到了。就这样,医官的药方上,药材越来越奇,可不管什么药材,皇上都会想尽办法让人送来。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挽救公主的性命,她还是香消玉殒了。

温璋听罢韩宗邵的讲述,已经明白了。公主的病是无药可治,可医官为了逃脱责任,就开出不好找的药材,希望药材淘弄不到,最后皇上也怪不到他们身上。可是没想到药材都找到了,所以本来就已经决定了命运的公主在临终前白白又受了这些天的罪。

温璋还在摇头感叹,韩宗邵接着说道:“押进天牢后我们这些医官在一起商议过,这些奇药怎么如此简单就寻来了?只怕药有假!”

温璋说道:“你们只想着自己脱罪,不知这罪脱到别人那里也是罪啊!”

韩宗邵把头低下想了想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待我回去和大家商议一下吧。”

温璋点头说:“你们好好商议一下,事关重大,我会不遗余力保下你们的,你们虽然有失职之处,可是罪不当死。”韩宗邵眼含热泪,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头,这才转身出去。

温璋揉了揉额头,这个案子确实难办。可是公主的毒又是如何来的?想到此,他决定再去驸马府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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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真凶永成谜

驸马府外的凭吊车队已经排出长长一条街,上次的门子一见温璋就连连跺脚说:“哎呀,大人,您来迟一步,许嬷嬷自杀殉主了!这是许嬷嬷让我交给您的。”

温璋只觉得头“轰”地一下。老常见状急忙扶住他,接过门子递来的绢布包,找附近的茶馆坐下。

温璋情绪略稳定一下,打开绢布包看,竟然是许嬷嬷亲手记下的十几本记录着公主饮食起居的日记。其中一段引起了温璋的注意:公主结婚的第二年,曾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人对她说:“南齐潘淑妃要来取她的九鸾钗了。”九鸾钗是不久前皇上赐给同昌公主的,公主很是喜欢,差不多每天佩戴。这枚玉钗上雕着九只鸾凤,每凤一色,各不相同,堪称世间奇珍。做这个梦不久,公主就开始生病,而且越来越重。温璋眼睛一亮,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事实的真相了。

此时已经月上三竿,温璋不顾疲惫,回府就要提审韩宗邵,想确定一下公主中的是什么毒。没想到手下面露难色道:“大人,二十几名医官都已处斩了,此案就结了吧。”

温璋整个人都呆住了,想不到皇上雷厉风行,不等他结案就把人杀了。正发呆,手下又报,皇上把涉案医官的亲属三百余人全部收监,等候处理。温璋这下可真坐不住了,想不到一个公主的病逝引发的竟然是一宗又一宗的血案。

他不顾老常阻挡,连夜上书要求见驾。因为他是办理公主被药杀案的官员,皇上竟然破例接见了。一见皇上,温璋的心也是一悸,几日不见,皇上像老了十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真是痛。可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为泄私愤随便杀人。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双手呈本奏道:“皇上,同昌公主死因已查明,不是被医官药杀,而是中毒!不能再乱杀无辜了!”

此言一出,正在皇上身边陪驾的韦驸马惊得几乎跌坐在地,他连滚带爬地膝行至皇上身边,泣道:“皇上明鉴,公主怎么可能中毒?!”

温璋接着说道:“驸马不用心惊,现在只要拿到皇上赐给公主的九鸾钗,就能真相大白了。”

皇上听闻大怒,一挥手将案上物件全部扫落在地,大叫道:“你这个不怕死的家伙,敢怀疑朕害死自己的女儿?!”

温璋磕头出血,奏道:“公主未出阁前身体健康,到了韦府两年后开始生病,而这正是皇上赐给公主九鸾钗之后的事。公主喜欢九鸾钗,每日佩戴,生病后还常放在枕边把玩。这还不明白?请圣上下旨让臣彻查,还医官一个公道!”

这是温璋看许氏的日记时悟出来的,医官们猜得不错,公主之病确是中毒,而且毒就来自她随身用的东西。这里面最可疑的就是九鸾钗。人的梦有时反映的就是潜意识的东西,公主的身体对九鸾钗发出警报,所以才有示警之梦。如果发现得早,及时处理,用解毒药调理,也无大碍。偏就遇到这些怕事的医官,说不敢说,治不会治,这才白送了性命。

温璋又说道:“医官们虽然有罪,可是罪不当死,公主的死是另有隐情。皇上已经将医官处死,就此罢手吧,不要再涉及无辜,请放了他们的亲属。”

皇上早气得浑身乱抖,哪里肯听,怒道:“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即刻贬为振州司马,三日内离京!”说罢令太监把温璋架出宫外,不许其再进朝。

温璋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想起前日还信誓旦旦地跟韩宗邵保证会在皇上面前保全他们,没想到现在已经无力回天,最让他难受的是公主的死因就在眼前,却不能去查个水落石出。他长叹:“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当晚服毒自尽。

第二天,长安城中走出来为同昌公主送葬的长长队伍,极尽奢华,皇上和淑妃在送葬队中悲痛欲绝。

老常用尽平生积蓄,买通驸马府的人,偷出温璋说过的九鸾钗。他检查后发现,玉钗原来是空心的,里面灌满了水银,而且由细到看不见的孔渗出。这本是南齐朝妃子之间为争宠相互迫害的利器,流落到本朝被当成珍宝,想不到害了无辜的同昌公主驸马因没有留宿公主房间的权利,反倒捡了一条性命。

老常来到温璋的坟前,把九鸾钗埋了进去,他不想让这件所谓的宝物再害人了。老常含泪洒了一杯薄酒,却无语相赠。躺在坟墓中的温璋永远不明白的是,在皇家的利益面前,他所办的案子只有一个是赢家,那就是不容质疑的皇权。

本朝最轰动的医患纠纷,以血染太医院收场了。同昌公主的死因也随着九鸾钗的消失,成了永远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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