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矿工在自己的矿井里差不多劳动了半个世纪,如今死神来到,敲了敲他家的门。
这个时候,那火红的太阳,好象是从一棵大树上锯下来的一个大圆盘,正沉落在树林子后面。傍晚的雾霭比夜幕先来了一步,笼罩住醋栗树的树丛。
啤酒花翠绿的叶子正好面对着草房,遮住了窗子,好似有花纹的窗帘,篱笆外边的丘陵上看得到煤矿井架黑乎乎的影子。
矿工用逐渐发暗的目光吃力地望着窗子。老矿工想站起来走到篱笆门外面去,最后一次看一看田野,再欣赏一下矿井架上的辐条。可是体力越来越衰弱了,衰弱的体力正在离开他那虚弱的身躯,正象水从打破了的器皿里向外流淌一样;这时他的双眼充满了临死前的哀伤。
“你要死啦……你怎么舍得离开家呢?怎么舍得离开我呢?……”老太婆坐在他的床边,哭哭啼啼地说。
“我当然不愿意喽,”他有气无力地说,“舍不得你,当然舍不得。可我最舍不得的是矿井。”
老太婆莫名其妙了:
“那矿井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我在那里干活有五十年啦……有了感情啦……”
可是死神对于人类的悲哀是无动于衷的,它越来越凶猛地来夺取老矿工的生命。草房子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死神把他的生命完全夺走了。
矿工沿着银河走着,他觉得这条路太不好走了,许多石块象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照得人眼花镣乱,习惯于在大地上走路的两条腿不敢迈开大步走。
他觉得,从前他每天到矿井去,走的那条煤渣路可是好走得多了。
他总算走到了天堂的大门口,举起烟斗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这只烟斗是他带来的,预备走长路抽烟用。他刚一敲门,里面就有了动静,有人咳了一声,门栓响了一下,两扇大门打开了。
管钥匙的圣徒彼得站在大门口,老矿工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和本教区礼拜堂里画的圣徒一模一样:雪白的胡须,秃光光的头顶,两旁是灰白的卷发;腰上挂着许多钥匙,衣服上有许多褶子,不大象男人的衣裳,倒象女人穿的裙子。
老矿工向天上管钥匙的圣者低低地鞠了一躬,圣者亲切地还了礼,嗡声嗡气地问道:
“到天上来啦?”
“不能不来嘛……追荐的时候教士说,我干了那么多年的活,正好有资格到天上来度过无休止的假期。请让我进去吧,圣徒彼得,我该在天国的苹果树下睡一会儿了,我简直累坏啦。走了那么长的路,而且老是象爬山一样……”
“欢迎你来,”圣徒允许他走进去,“不过你要把烟斗留在过道里,因为在这里,在天上,是不许抽烟的。”
“那我没有烟斗怎么行呢?”老矿工发起愁来,“一直到死烟斗几乎没离开过我的嘴呀。”
他想争辩一下,可是及时地刹住了口,他想起来他这是跟圣者讲话,而不是跟别的什么人……他把烟斗和烟袋都扔在野玫瑰的花丛里,恭恭敬敬地走进了天堂。两扇大门又关上了。天上管事的圣者巴维尔马上接见了他,带着他去见了应该见的神明。在上帝面前他吩咐老矿工跪下来,然后就允许他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在天堂里无论干什么,谁也不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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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者们都到别的地方去了,只有一个老矿工留在原来的地方。他四面望了望,心里想道:
“我先在天堂的梨树底下坐下来吃两只梨子再说。关于天上的梨子听人讲的多了,我倒要尝尝它是什么滋味。至于天堂上的奇迹,那有的是工夫去看的,反正这也不是要忙着去干活。大家都知道,在天上谁也不干活的。再说,如果把这一切一下子都看光了,那么以后这永恒的日子又怎么度过呢?……”
如今他已经从旅途的疲劳当中休息好了,用天上的食物把肚子也填饱了,他开始观看四周的风景。这里真是无所不有,又是花园,又是池塘,一群一群的动物,各种奇禽异兽,象在动物园里一样。天使们,各式各样的圣者们,一片一片的白云,一颗一颗的星星……他向白云当中一个小窗口望了一眼,心里想:“看一看大地上有什么东西。”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显然是大地离得太远了,大概是在一大片乌云后面,在雷雨云后面。只能看见一个比较高的地方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也许是矿井架上的轮子吧,也许不是。
他从这样高的地方到头来还是没能看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四面八方都看过以后,就比较放心大胆地在天堂上的各个花园里逛起来了。他躺在草地上休息了一阵子,尽情地欣赏着各种花草树木,奇花异草是那样美妙而柔嫩,真象在云雾上织成的花纹图案。他用手抚摸着奇禽异兽,天堂里的禽兽都是驯服温顺的。仙草散发出芳香,熏得他胸口都喘不过气来了,因为他在矿井里已经习惯于烟雾和穿堂风。清沏的小溪里金色的鱼儿在戏水,这些鱼儿比矿工的邻居采矿工长家里养的鱼可好得多了。他坐在岸边把两只脚一伸进溪水里,鱼儿就顽皮地游过来擦得他的脚后跟直发痒。五颜六色的蝴蝶儿团团飞舞,好多黄莺儿唱得那么婉转动听,赛过最美妙的芦笛。
过了几年,也许过去了许多年,永恒的时间谁能算得出呢?老矿工在天堂里日子过得很好。
可是却出现了一种意外的情况,这是他在这里,在天堂的舒适如意的条件中他自己怎么也没料到的事:老矿工开始怀念从前那种每天都要劳动的生活,怀念起那些小路和山谷,怀念起矿井和坑道来了。他想再看到老伙伴们那些熟悉的、操劳的、长满了胡须的面孔,想再看到白天和夜间的交接班,想再看到那种炎热的气候和刮风下雨的天气。永无休止的清闲生活使他厌烦了。两只手闲得直发痒,忍不住要找活儿干。落花芬芳之雨使他感到厌倦,走来走去的天使们和一行行剪得整整齐齐的仙树他也看腻了。假如突然落下一场真正的大暴雨,响起一阵真正的雷鸣,他是不会感到不开心的。经常不变的单调生活,永恒不变的幸福,使他很难受,象影子一样到处追随着他。
他慢腾腾地到大门口去过一次,后来又去过一次,正好遇到管门的圣者放进新来的人走入天国,趁着这个好机会,他曾把头伸出门外。他真想再找到烟袋和烟斗,装上一袋烟,美美地抽它两口。可是现在,在他走进天堂时扔掉烟斗和烟袋的地方,在玫瑰花的花丛里,已经长满了草,哪里还能找得到烟袋和烟斗呢!
这一切都是白操心,天国的大门又关上了。守门的圣者用象镐头那样长的钥匙,向他发出了警告,又说了几句满厉害的威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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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到了天堂,”圣者下结论说,“那就是永恒不变的事儿了。天国之门等于是一条分界线,不过它所分开的,不是田野间的土地,而是生与死。”
说实在的,老矿工再也忍不住了。在大家顺着布满了星辰的小路上散步的时候,他去找圣者们想同他们闲谈一会儿,就象从前同老朋支们闲谈一样,谈谈工作,谈谈矿井,谈谈煤炭。可是,难道能同圣者们谈这种事儿吗?圣者们光知道合起双手做祷告,光知道在上帝面前低下头来,那上帝是个小老头子,靠在彩云织成的枕头上打瞌睡,可是圣者们却无尽无休地赞扬他。至于谈到矿工的手镐或者矿井的支架,那他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总是闷声不响的。他们好象害怕煤块会染污了舌头一样。也许他们从来没听见过什么是矿井。
他再也不到圣者们那里去了,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来走去,越来越感到孤独难忍。他肚子里有数,他心中想念的是大地,是那个老矿井,是他那些当矿工的朋友,他想的是矿井里担子沉重的工作日。五颜六色的天国之云遮不住他眼底这些心爱的景色。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他在光辉灿烂的天国里,象鸟儿在笼子里一样撞来撞去,不停地寻求着出路。
他忧心忡忡地到处跑来跑去的时候,却也打听到了上帝最喜欢呆的地方。他悄悄地溜过去,绕过了天堂卫士的警戒线,惊动了孤独安静的上帝。
他咕咚一声跪在上帝脚下。上帝老儿甚至吓得倒退了一步。他住在天堂里,竟然也受到了惊动!
“你要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睛里含着悲伤?是露水落在你的睫毛上呢?还是流出了泪珠?在天国流泪,几乎是等于犯了渎神之罪呀!”
当然,上帝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他这不过是责备他两句装装样子,为的是让请求者能够无拘无束地讲清道理。而老矿工需要的正是这个!他开始讲了,讲得有条有理,好象在读文章。他活着的时候,讲话从来不曾讲得这样好。
“上帝呀!我并不是由于什么伤心的事情掉眼泪,也没有什么人欺负我。
天使们踮起脚尖在我身旁走来走去,丰衣足食,一切无缺,生活得如鱼得水,活得无忧无虑,周围都是愉快的事。可是不幸也就在于此。”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慈祥的上帝又后退了一步。他越来越惊奇了。
老矿工沉默了一刹那,他觉得,对于上帝的殷勤接待这样来报答,实在不好意思。可是他到底忍不住了,怀念故土的心情占了上风。
热烈的恳求的话接连不断地从老矿工的嘴里倾吐出来:
“老是一些花儿啦,鸟儿啦,葡萄啦……风景都象画的一样……这一切都不中我的意,我的五脏六腑都闷得要翻出来了。我想回矿上去,天堂的一切奇妙事物对我都毫无用处。上帝慈悲吧,放我下凡去!允许我再让煤块染黑我的双手,再去拿起手镐在坑道里流汗吧!”
上帝毕竟是上帝,不象你我凡人。他的心是用蜜和蜡做成的。他的宽宏大量是惊人的,他的慈悲是无限的……可是在这件事上总有点难以理解,甚至觉得难堪,矿工有幸到了天堂,可是他并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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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微微地笑了一笑,摇了摇头,看样子他觉得很奇怪,然而他想起了一句俗话:“萝卜青菜,各人喜爱。”上帝叫来了管门的,对他说:
“彼得,你放矿工回去吧,留他在这儿是没有意思的。既然对他来说,劳动比天堂的苹果树更可爱,那就让他去劳动吧。既然他愿意用天堂去换矿井,那就让他永远留在矿井里吧。”
上帝又微微地笑了笑,转过身子,迅速地迈着小步沿着布满了星星的小路走了。他走过去欣赏天使们的舞蹈,去欣赏天使们在天堂林间空地上的嬉戏。正好今天他的司智天使们要表演一个新的舞蹈节目。
可是严峻的管门圣者却把一串钥匙抖动得叮叮当当地响。
上帝的宽宏大量和矿工的忘恩负义使他大为恼火。但是他没有胆量违抗上帝的旨意。他敞开了天堂的大门。
殷勤的天使们搀着老矿工的两只胳膊,把他从天上放到地上。在地上又把他放到更低的地方——矿井里。矿井里黑乎乎的,照明的不是亮晶晶的星星,而是忽明忽暗的电石灯。
从这个时候起,曾经是天国中可敬居民的老矿工一直呆在地下了。他在地底下穿凿巷道,睡在煤堆上,指点着掌子工哪里有丰富的煤层,帮他们干活,提醒他们避开各种各样的危险。
矿工们都叫他司库官,也就是地下宝库的掌管者。他永远也不会讨厌黑色的煤层,因为对于他来说,煤是宝贝,比宝石还要贵重。
由于热爱矿井,他甚至放弃了天堂。
而人们叫他司库官是对的,再也找不到对他更合适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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