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这儿,顺着叶子的缝隙看,天空是绿色的。”
那个少年曾经这样对我说。
十三岁的那个暑假,我跟着母亲回了江苏。原意本是奔丧,但祖祖辈辈的关系太过遥远,只觉得躺在那里的人非亲非故。农村人遇着红白喜事是要大操大办的。母亲攀着了关系,聊得热切,我夹在推杯换盏之间,茫茫然像闯入陌生的梦境。
当我走到离宴席约两里地的地方时,人声消失了很久。夏日可畏,尤其是在农村,那一片天空大片地袒露着白光,像过曝的胶片,好刺眼。蝉在不知名的树上直叫,这地方树很多,往来有风。路并不好走,一半是新修的水泥道,另一半却还是扬着尘土的小路。石阶是破碎的,我差点儿摔了一跤。
稳住脚跟,我抬起头来,发现前面并不远的地方有个少年蹲在地上。陌生的人,我的心里却涌起炙热的风。
“你在看什么?”
“喏。”他没有回头,仿佛并不在意来者是谁。
我蹲下去,顺着他的视线看,一只死掉的老鼠躺在草丛里,肚皮翻在外边。因为本能的厌恶,我迅速地站起来。
“你不是这地方的人?”我刚从死老鼠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看见他明晃晃地对着我笑,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
大人间需要寒暄,小孩子们似乎也是要的,我把从福建到江苏到县城的舟车劳顿有模有样地说了一通,又扯了葬礼和宴席很无聊之类的话。他倒也并不附和或是回应,只是听,并且点点头。
“带你去看个地方。”
母亲说,农村人不坏。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坊
巷之间,村民的衣服从平房二楼挂了出来,在午后的光线下昭昭地晃动,鲜活得像旗帜,点染了天空。蹲在路边洗衣服的阿婶脸上带着笑,唤那少年“小航”。“小航”——英气的名字,我在心里也念一遍。
“就是这儿。”
当我抬头看的时候,浓密的绿叶盖住了我的眼。光线从细小的罅隙中穿梭而过,滚落在地上。这树的主干生得粗,敦厚稳重,沉默木讷,像村民性格。一种极细密,极冷静的香气从草木间发出来,有年代感,让人闻着只觉安心。
“这是我们这儿最大的树。”
“城里也有树,我们那儿的榕树也很大。”我随意地搭话。
“不是这个。我们这儿的人相信神明,哪家的生了孩子,带个红布条,往树上一系。”
“神明就会赐福?”
“不是,他被神明认了去,成了神的孩子。神的孩子下辈子也是树,守护别的孩子。”
蒙昧,却又浪漫。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朝我望了望。“这棵大树,是我的太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爸爸,它长在这里,好多年。”
“这树生得这么大,你的爷爷也很长寿吗?”我笑。
“算是吧。活了九十一岁,前天傍晚的时候走了。”
蝉还在叫。长久的无言,老树在风里摇它的叶子。
“你站在这儿,顺着叶子的缝隙看,天空是绿色的。”
我扶着树干,抬头向上看,日光在叶浓稠的罅隙里柔和起来,眯起眼睛,看它一点点沉下去——随着风而流转,剪乱了碎叶的轮廓。淡绿色。
看着那一片天空,我忽然想要相信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