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已经不再年轻,尽管她不愿意承认。
尽管中秋节聚餐的那天晚上,她还握着筷子,爽朗地跟我们说,自己从不去染什么头发,一切都要顺其自然。可是,大家散去之后,我看到她在黑暗的客厅里,向前凑着,弓着背,看电视上的“神奇一梳黑”广告。荧幕上的光映在外婆脸上,苍白惨淡的,像被时间洗褪了色的衣服。
外婆喜欢那面镜子。它没有繁复的花纹和装饰,也没有什么神秘诡谲的来历。外婆没有把它挂在客厅里,也没有把它像宝物一样压在樟木箱的层层衣服下。它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外婆的床头柜上,每晚伴着外婆入睡。
这面镜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它的年纪,甚至比那台给我母亲陪嫁的日本原装松下进口彩电还要老。
我有时候想,镜子真是奇妙的东西,它为什么能反射出物体呢?它后面镀的那层灰绿色的膜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膜剥落掉之后就照不出物像来了呢?我觉得它像是一扇门,一扇接通我们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门
我想,外婆还是个扎着两条乌黑油。
亮的大辫子的大姑娘的时候,一定是非常喜欢这面镜子的吧。几十年了,它记录了外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的出现,它记得外婆哪一夜辗转反侧,哪一夜安然入眠。外婆接了在南京上大学的表姐的电话,一定是坐在床头偷偷抹眼泪了吧,虽然嘴上逞强说不想不想。这一些镜子都看到了。
镜子看到了用红纸剪的“囍”字是怎样变白变脆变成烟灰。大门上的对联是一年又一年,上一年的还没有完全撕干净,新一年的就有覆盖上去,让人猝不及防,甚至有些慌乱地感慨。
它看到了外婆纤细的身材变得丰满,乌黑的长辫剪成了短发。然后儿女绕膝。
我想,等我老了我是一定不要照镜子的,我无法忍受看着自己的脸一天一天变得粗糙暗淡,而向后看看还有绵绵无际的日子在等着我,那简直是比凌迟还要痛苦的事。
……
晚上,外婆在床上躺下之前,会望一眼镜子,她望的不是别的,是她几十年前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