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无人问”,中国的儒生这样形容,想来是很苦的。现下形势不同了,非但早已不是“无人问”了,连“寒窗”都要换成“热窗”——五六十人坐在一间教室里,热气氤氲,比起蒸笼而有过之了。学生活跃的时候,从讲台望下去,几十张脸,几十面笑,鲜活的,涌动的,清一色的黄皮肤,黑眼睛,张合的嘴角,看得叫人目眩神摇。等到天晚了些,学生们都渐下安静了,一溜溜的黑脑袋低着,安静的要听见各人的心跳,有的急促激烈;有的缓慢斯文,虽很静谧,却又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气氛。这时若有一位学生,将头抬起,端凝着目视窗外,他表现得便格外突兀——窗外是广阔的,青碧的山峰,金灿灿的云像烧着了似的,扎眼的颜色,同一团火在心里鼓动一样,她的表情凌厉而凄怆,眼里还噙着泪罢?
凡在校的学生大都体会过一种心情——考试之前。这是一种不安的激烈的心情,饶是比考试中的历程煎熬上许多,迫切的,难耐的——因为全然是等待。晚自习有黑压压的两个小时用来考试,这时间倒过得很快,过程中激昂澎湃。末了,哭的笑的都有。
人们多是同进同出,就她一人走在一旁,隐约听见她们的对话。
短发的问马尾辫:“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哟?”马尾辫打趣地道,“……两个小时没讲话,憋的咯。”她听着听着笑了起来,放慢了脚步便给人落下了。
人们走得是很快的,各自心里都有盼头冲劲,若她孤独地立着,这举止便十分突兀了。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苍白的一段手臂,一阵一阵的泛青,要不是皮肤下深蓝深紫的血脉汩汩地动着,她几乎要怀疑这是具尸体的手臂了。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来回,来回……她闭上了眼——浅水湾又落日了,金黄的余晖,碧蓝的海水,均匀的,平稳的,排列整齐渐次淌过生活。她究竟要如何呢?
她从学校回到在校外租的小单间,一路走的是条大理石桥。刚下过雨,桥上还积了点雨水,倒是没什么水洼,桥是平坦的一路通畅,至多有些亮晶晶的镜面,她走路的时候两眼没有焦点,旁的人都忽视了,脑内自己想自己的。于是一脚踩在一块大镜子上,她才倏的惊醒了,再低头望望。这么一望,她饶是停下来了,脚还踩在水里,心里不住地想,本以为今夜挺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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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在水面上倒是挺亮的。这滩水像是无形的边界,四周的人都绕行走的,她却从人群里分离出来了。她心想,这算是她的世界了吧,以水面作冰面,下点北风里皎白的小雪,来两段萧瑟的歌声,她便可以直接上山寻白毛女了。嘿嘿,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姜黄姜黄的月亮给裹在云层里面了,只露了小半边脸,别看表面这么平静,余下的怕是正在黑蒙蒙的云层下面挣扎呢。这么想着,她倒觉得有些神魂颠倒地错乱了。
她在学校,虽很平静,亦知道这处有些惊心动魄的美。夏天暮时,有一场夜,她记得是很美的,是在一处很高的地界,不记得是在具体哪处,总之夜是苍凉的。萨克斯响起的时候,她就站那里,其实夜里并不很黑,除去她周身是一片混沌的黑,远些就是微微有些零星的光亮映射出模糊的空气,再远些却渐变成了有些橘黄而暧昧的雾气,似乎下面隐藏了不断交替来往的黄绿色荧光的霓虹,但又可能只是些沉睡的小巷或矮屋,杂乱无章地叠加在一起。她站在风口,由着萨克斯近在耳边,依旧什么都没有,却也不觉得怕或孤独或什么的——她一人独处的时候,尤其是在黑暗中,总喜欢营造点诡异的氛围,就好像有点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就好像这样总让她有些天摇地动地迷乱似的。她想要抓住些什么,可于她,实在难。她站在高处,便总觉得这萨克斯是要消失的吧。楼很高,风潇潇,夜潇潇,她的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了,砰砰砰的。萨克斯丝丝缕缕地断掉,隔着时间空间,说不上落寞不落寞,突然续上,就这种当头儿,空隙里她几乎掉下眼泪来,但空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就一颗心在那里,砰砰砰的,跟要跳出来了一样。
她生活在这里也有一两年了。要说没什么眷念是不可能的,只是她现在不一定能体会到。
她想近年来她是要努力适应了,生活既是如此,也给很多哲人、诗人以启发过,什么“生活在别处”“生活在远方”云云,实在是很罗曼蒂克,但她若学来可能只会说“生活在眼前”——显然她学的有些俗气了。一直以来,她将眼光集中在“将来”“以后”,招致了很多不必要的痛苦,觉得内心很迷惘,这样,她才及时察觉到,这才是生活,长的是苦难,短的是人生。即便如此,苦难中却能生出些销魂荡魄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