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江南走过,嗒嗒的马蹄声扣在青石板上,清脆,悠扬。
咯吱一声,巷那头的白墙下,一扇惹绿的木门,似急若缓地打开,衣带宽松的少妇现身门后,松散的发髻下,瘦比黄花的面容上,一双点漆似的大眼睛似蒙上了一层薄纱,但蒙不住她心中的盼望与急切,蒙不住她的兴奋与欣喜。她向马蹄声的方向望去,近了,近了。声声马蹄似扣在她的心弦上,奏出欣喜的乐章。更近了,她看向马上的我,身子一颤。此时马蹄重重地扣了一下,扣碎了她眼中的薄纱,幻化为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过那瘦比黄花的脸颊,滴在青石板上。转身,闭门,她黯然离去,只留下两颗泪珠。
是的,我不是归人,只是过客。
但那两颗晶莹的泪珠似滴在我的心上,我心头莫名一紧,双眼突然模糊,在模糊中似乎看见了曾经的她。
那还是二十年前,在巴山脚下的茅屋之中,她坐在纺车旁,纺纱织布,要为我做一身素衣布裳。我在秋池旁的稻田中,排水,除草。晚霞染红了天空时,我带锄归家,她早已倚门伫立,盼我归来。她的笑颜似天上的晚霞,但是,比晚霞更绚烂,更温暖。她端出早已备好的粗茶淡饭,在黄昏的晚霞下,满心欢喜地看着我细细地品尝她给我的爱。
饭后夜幕降临,我坐西窗边读书,她就坐在我身边,缝衣制鞋。不时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我用功读书的样子,痴痴地笑着。时间就这样流着,烛心越来越长,烛光越来越昏暗。她伸手拿桌旁的剪子时,与我的
手相碰。我和她会心一笑,我握着她的纤纤素手,她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减去烛心。烛光映在她那红润的脸上,她娇艳羞惭,又把手抽了回去。
十载寒窗苦读,我已满腹经纶,渴望实现自己的抱负。她全心地支持我,为我赶制衣裳,制鞋袜。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却又不时地叹气,不时地落泪。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为我打理好行囊,一遍一遍地看着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我与她执手相看,泪眼婆娑,竟无语凝噎,我心中似灌了醋一般,又似被一根根细针扎了一般,酸楚,痛疼。喉头千言万语,却吐不出只言片语。那一刻的对视,无比漫长,好似从盘古开天,直到天老地荒。久久,她哽咽问我何时而归,我却难以确定。思量久久,定于明年而归。她一下抱住了我,却又立刻松开了,转身回往屋内,可却频频转头,走了良久。
天上传来归燕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也从尘世中惊醒。我想起了曾经的她,不,一直都没忘。她是否也像那少妇,盼君归来,她是否衣带已变宽,脂粉奁是否早已落满灰尘,西窗的烛光是否仍在闪烁……当黄昏晚霞染红天空时,她是否还在门口望着阡陌小路,当她看见阡陌旁的杨柳时,又是否后悔当年放开我,让我赶考,又是否为这个错误遗恨一生……
我不敢想下去了,我已错误地当了一回别人眼中的过客,我不能再成为她人生的过客。
我拨转马头,向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方向前去,耳边似乎响起了巴山话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