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坐在摇椅上,阳光流进她眉间的沟壑了。她说,如果再来这一生,她不后悔所做的选择。然后我见她抚着无名指上的宽银戒,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了。
祖母一生吃了很多苦。她原是十分娇惯的极少见的五十年代的独生女儿,在嫁给祖父后不得不拿起锄头下地,翻松一块块黑色的土壤,撒下种子,任凭汗水顺颊而下。祖父后来说:“我第一眼见英子就是很欢喜她的,我现在还很记得她穿白衫子,两条麻花辫垂到腰的。”可我从记事起,就见她一头齐耳短发,在家中的各个角落奔走。
七八十年代刚过了文化大革命,爷爷重拾起十年未见的科研工作了,家境好起来,而他们刚满十二岁的儿子,我的父亲得偿所愿考上盐中。祖母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刹热泪盈眶,说:“好日子总算来了。”是夜,祖父说:“去拍个婚纱照吧?”祖母分明听见了,却回了一句:“啊?”祖父再重复,却是看到祖母又不答话,倒是脸上一抹绯红好看得打紧。
后就再寻不着踪迹,但是据父亲说,祖母那时候真的十分漂亮。
后来我出生,又辗转去上海念书,竟是多年都未见祖母,再回来时她骨折,整日卧床。是祖父在那灰暗笼罩的三个月中尽心尽力护她周全,为她抹身子,倒秽物。就见着祖母一点一点坐起来,一点一点下了床,最后问祖父道:“要给我买个戒指吧?”祖父一愣,旋即笑说,“好嘛,英子说好就好嘛。”隔日就见到了那个银戒指,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上有龙凤图案,我看来俗气,但祖母将它当宝。这么过去好些年了,却始终未见过祖母卸下那枚戒指,后来她发福,竟再也取不下了。于是戒指也如她的血肉,与祖父一同刻进她脑海里。
如今祖父母都分明是老人的模样了,他们做事时会有几绺银丝垂下遮了眼睛,正如祖母此刻。见她不再说话,我上前试探,却发觉她已深深睡着了。我于是没有打扰,退进了客厅。
还是无意瞥到祖父把外套披到她身上,撩开她额前的发丝,给了她一个吻,说:“这辈子于你,值得倾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