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畏惧他,畏惧他从未剃干净的胡茬,畏惧他戏谑的玩笑,畏惧他将我高高举在空中的眩晕感。
幼时,奶奶经常会训斥我。毕竟他是我的亲人,他一直都很爱我,只是表达情感的方式有些古怪。我总会乖巧地应允奶奶,可一旦与他狭路相逢,却总也定不住逃避的双腿。
说起来,我最畏惧他的原因,当属他那可怖的面容。粗糙的脸上是被寒风刻过的纹理。一头蓬乱的发总是会粘上些细碎的草叶,一旦他笑起来,唇间金矿般的板牙常会如一记耳光,给他友好的表情平添许多尴尬。
不过,他最钟爱的见面礼,是给我一个吻。那时的我,已经开始好面子起来,便总会在他按住我的肩膀时拼命地晃脑袋。有一次,实在躲不过了,我便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挣开了他的大手,又用力搡了他一把,然后飞也似的跑开了。他呆站着,在庭院中站了很久很久。
他天生智力便有些缺陷,很多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呆了一生。但那天的呆,应该是在遮掩那颗心被我无情地捅了一刀的痛吧……
后来,我到城里上学,对故土的天空,水塘,菜畦都无限不舍,可在他
赶来送我时,得到的却只是一个熟视无睹的背影。
再后来,当我又一次踏上故乡的热土,已经相隔两年。当我还沉醉在故乡的风光时,又一次偶然而扫兴地碰到了在小道上散步的他。
他见到我时,那黯淡的目光忽然被点上了一团惊喜的火焰,可旋即,这火焰又一次被我的冷漠浇熄。他顿了顿,恍惚地呢喃了几句,便走开了,留给我一个孤独的背影……
到家时跟奶奶说我又遇到了幺爹。奶奶问我是否回应,我却只有缄默。她叹了口气然后有些失落道:“可怜他对你的关心都是白费啊!”
我惊异。奶奶告诉我,在我离开后,他常来庭院里玩,望着我的玩具一望便出了神,他还常常带着我最喜爱的棒棒糖来院里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
我诧异于他的记挂,本以为他不会想我……
那天,我追上了他,没有说什么,对着他的脸颊,将平生愧疚化作力气,猛力亲了一下。
他哭了,头一次哭了,咿咿呀呀有呢喃了什么。我头一次听懂了,那是他最开心的表达。
我永远不会忘那两行用吻换来的热泪,他们就像春水,消融了横亘我们之间多年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