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四十了,对于女人而言,这大概是最伤感的年纪了,也许她正开始衰老,一向快言快语的她竟开始絮絮叨叨自己的过往。听说,沉迷于回忆,是一个人衰老的标志,“我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啊。”她一遍遍强调。
母亲出生在农村,但生来就带着一份傲气,自觉是终会跳龙门的人。高考落榜后,和姊妹进城卖西瓜,回家的路上累得坐下来就起不来了,在路边哭得稀里哗啦。哭完了抹一把眼泪,望着表情戏谑的姐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复读。”
也许那个时候起,她上了一条独自开辟的道路,再也没有重选的机会了。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都是很坚强勇毅的,我从来都没看见她露出恐惧的眼神。我知道在别人眼中她是优越而自信的,活得有声有色。然而他们不知道坚毅背后的辛苦,他们根本不知道数十年埋头于枯燥数字之间是什么样的生活!她不看电视,不旅行,经常不吃饭;她买昂贵的香水,肃然的职业套装,璀璨的高跟鞋,带我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认识一些看似平凡的贵人。
我知道,独立开创出道路的她,想为我铺一条路,想我过像她们一样的生活。她的语气是那样不容置疑。我的内心滋生着无法遏制的反感。她也许并不懂得,在她想方设法给我铺设未来的同时,我们现在已经阻隔了。我忽然惊觉,通往母亲的那条路,我已寻不到了。
在彼地学习的繁忙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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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见面的时间都省略了,再次见到她是在超市,我真感觉到某些变化,也许是瘦了?颧骨突出得有些骇人,脸部线条变得很突兀,表情却变得安详柔和了。也许是累了?是什么压在她瘦削的背上?为什么一向都昂首挺胸的她,微弓着背,像是矮了许多呢?我摇了摇头,懒得再追究,她凝视我几秒钟,我不知道她眼里闪烁的是什么,像是回忆,或者是落寞。她不由笑了:“女大十八变啊。”她问爱吃什么,我应了随便,却不知这句“随便”竟给她更大的困扰。她不断地拿起什么,又放下。
晚上睡觉前,她对着镜子呼唤我:“来帮我拔头发吧。”我心里一怔,白头发?我扶起她表面的鲜华,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枯槁,我不知道该从何开始,我是否应该帮助母亲维持她表现出的从容姿态,而更增加她内心的惶恐不安?
那白发,无论是留下还是放下,都是深深的伤害吧。我多希望那只是雪花,轻轻一碰就化了。我真不想相信,我最爱的人,我以为坚不可摧的母亲,真的老了。她已经走过辉煌,渐渐走向衰颓了。
如果我们的生命是两条并行的路,一条在变得无限宽广的同时,另一条会逐步狭窄直至消失,那我希望一切停止,我希望她在我脸上看不到岁月的流转。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她的生命一点一点融化在我的生命里,从此,人们看见的就是一条路,一条系着我们、永远不会断绝的心灵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