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与一棵树相遇。
适逢寒冬初临,我裹得厚实仍无法抵御凛风以吐息为刃残暴的凌迟,缩着脖子走出书店,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在这平淡无奇的一刻,遇见了你,一株树。
沉默的,挺直的,于严寒中修然静立的树。或是一株银杏,可是叶子早已被朔风卷走,埋进千年前的寒江雪深处,我难以辨认,那么,请允许我无礼地称你为“一株树”。
或许是你默然抵御寒风的姿态打动了我,或是读书读得多愁善感,但你吸引了我的目光,一股引力迫使我驻足打量你。
或许,在数月前,你是郁青葱葱的,在夏日烈阳的光与热下承载着蝉歌;或许几周前你还披一头杏黄色发,翕合着你灿金的片羽,像水鸟般即将腾空而起,那是你的羽毛,不也是古时佳人夜扑流萤的小吗?不是古士人展扇吟诵“大江东去,浪淘尽”的纸扇吗?不是李后主“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的团扇吗?你承载了多岁文人墨客的逸思,闺中少女的闲情!
你的胸腔中篆刻了多岁年轮?多少岁华自你身侧流逝而去?无人知晓,但我可以猜测,或许你诞生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生于盘古脚边一片漆黑迷蒙的混沌,吸风饮露地滋长着抽枝发芽,你见过尧舜禹的千岁太平,见过烽火连天诸国逐鹿中原,见过大汉铁马金戈的意气风发,见过唐金缕宴曲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见过宋那一夜烛影斧声,见过马蹄上夷族踏遍中原河山,见过清灭后乱象丛丛民不聊生……你听过桂宫仙曲,山鬼洛神自你身边翩翩而过不意间投来惊鸿一瞥,孔雀于你头顶五里一徘徊,你的须根曾隔千里饮过长江之水,有人在你横枝下诵叹“何处春江无月明
”,李太白的酒壶翻覆一倾,剑气诗魂便顺酒倾洒了你一身,冬霜满罩江南树,李重光思至满鬓清霜残雪,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于风露中默立千年?这是你的宿命吗?
你会开花吗?我想那是一丛烛光在一片郁绿间烟花般绽放,水波似的于微风中晃着摇曳着,荡开一片光纹,绮丽明艳得像点燃了一样,灼灼夺目。那是你万古的愁绪黯销魂间结出的郁之花吗?人如若是愁极苦极,便郁结于心,你是将自己的苦闷绽放成了春华,供人消除那心中苦郁,而你只是沉默着,不与任何人倾吐。
你托起青莲掌中那一片明月,任叶上枝头遍染初冬晨间的霜色;你载起钟隐自由舟下那万顷波涛,任桠间杈下被白浪打作雪满头;你身承三变杨柳岸边千种风情任你的嫩叶被那不得与人说的默苦吹作一寸灰……常人所见美的事物,皆有你无声衬托,默默忍受满腔凄清寂寥,世上如你又有几人?愁绪,却真不与人倾吐,你只把它们寂寂凝篆于层层年轮中,刻写在树皮的刀疤般刻骨深的道道纹路里。
从古至今,又有几许人来了又去,英雄为浪花淘尽,凡人被掩埋在岸边尘埃滚滚中?你有见过他们中的多少?他们是鲜活的,每个都有自己的主见、思考与道路,都是一个个独立的富有生命力的个体,可是他们分明的性格、相异的音貌,你怕是已经听厌看厌了,早已忘尽了吧?毕竟多数是历史大潮中一粒尘土,少数的英雄也繁乱得让人眼花,这世上,若要真为你所铭记、为世所铭记,像一个真实的人一般活过存在过,竟也只有青史留名一条道路可走…
那平淡的一刻,我与一棵树平淡地相遇,却引起了我的无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