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婴儿。
她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小了,她忘了电饭锅,忘了电视台;忘了收音机,忘了她的戏,她的曲儿……
她把姥爷,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60年的男人赶下了床,不允许他再上她的床;她忘了这是她曾心心念念刚买的楼房,嚷着:“这不是我的家,我家有山有水,还有花!”我们只好日夜看着她,以免她一不小心跑去外面,迷了路。她把我们这些她手把手养活大的外孙,外孙女,当作了来抢她饭吃的野孩子……
可她还记得,她有个女儿,叫“囡囡”。
她每天搬了板凳,坐到单元楼门口看着西落的夕阳,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喃呢:“囡囡放学怎么还不回家,真是……“。她摇了摇头,继续等待着她的囡囡。我一听,天啦!囡囡的女儿都上初中了,囡囡还上学呐!她还记得什么!
过了不久,一次家宴。高朋满座,她像个犯过错被父母训斥后的孩子,安静的可怕。她端坐在席头,双手放在膝上,笑眯眯地看着往来的人,我见她没什么异常便帮着妈妈招呼客人。
不久,菜都上齐了,开席了,妈妈还猫在厨房,做着爷爷爸爸们的暖酒汤,小孩儿们爱吃的八宝年糕,以及饭后的水果拼盘。
她坐在席头,手里攥着筷子。见没人注意她,她便飞快站起,海鸥掠食般夹一筷子菜,
撑开口袋,将菜塞了进去。然后又是之前端庄的笑眯眯。之后,又重复了数次。
她礼遇着众人诧异的眼光,钻进桌底,不一会儿出现在席的另一端,拎起汤锅里的汤勺,抱起锅,逃也似地,奔进她的房间。姥爷安慰着众人,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会意,趁着纷乱,钻进她的房间,关上了那扇未关紧正摇曳着的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看见她,蹲坐在墙根,怀里还抱着那口锅。哎!我叹了口气,坐陪在她的身旁。
之后,客人们吃得都差不多了,妈妈才从厨房里出来,端着新出炉的菜品,一边替换着旧菜,一边捡着剩菜吃起来。我从她的房间出来,帮着她一起招呼客人。
不知什么时候,她房间里的门正在风的抚弄下摇曳着。天,她去哪儿!
一转身,她正拉着她的囡囡,我的妈妈,嘀嘀咕咕。还往里档,好像不想让人看见。我看见,看见她从她湿乎乎浸满菜汁的口袋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菜,捧在手心里,像献宝似的堆在妈妈面前。”你吃啊,你吃啊!这都是你最爱吃的菜!囡囡快吃,凉了就不好了,”说着又往妈妈身旁凑了凑,“还有汤呢,哎——”
妈妈没有接,她一把搂住了她,双肩耸啊耸……
她什么都忘了,一干二净,可她还没忘,只记得她有个女儿,她的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