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穿过一条逼仄的弄堂,湿漉漉的空气覆在拐角陈旧的家具和杂物上,头顶斜挂着晒不干的衣服,在一片朦胧中留下细碎的剪影。寂静冗长的小道,准时打开的矮门伴随着清冷中丝丝热气,奶奶手里塞过来的包子,有时候是豆浆。
“吃完长身体呦——”
昏暗的灯光从这个老奶奶身后渗出来,打亮老家具和墙壁上斑驳的裂痕,长长的走道笼在模糊的光晕里。
随着呦——的结束,整个弄堂才真正醒过来了。
我们所见的天空,是一种空灵的蓝。整个世界裹在这种空灵中,日复一日更替星辰,更替花开。叶子一波一波飘零在收获的季节中,花落的时候,我再次见到奶奶。
她亲切的唤我,嘴里却吐出姑姑的名字。我应声,放下行李。
弄堂很亮,头顶早已没有衣服,只有晾衣绳交错在破败的房屋间,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脆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条弄堂了,曾经最兴盛的地方也不过昙花一现,零落一地的碎石渣和空气中弥漫的灰尘的味道。
“奶奶,”我唤她,“明天我们都要走啦。”
她疑惑地歪头,这个曾经面庞年轻的几乎发光的女人,眼角是沧桑的痕迹,眼珠子带着尘世的浮华。
“老头儿还没回来呢。”
我不吱声,胸腔里的酸楚却在发涨。奶奶一蹶不振在爷爷去世后的一年里。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我把奶奶安顿在窗户边的老藤椅上,这上面
原有一件没织好的毛衣,如果还能叫毛衣的话——只不过一堆散乱的毛线纠缠在一起,软塌塌地卧在椅子上。
剩下的都交给父亲,我独自走在一片荒芜中,向偶尔路过的熟悉的人,或是曾经熟悉的人一一问候。
杂草漫过了弄堂里每一级台阶,断垣残壁里的青苔蔓延滋长。
在每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心里,蔓延滋长。
我从贴满玻璃纸的窗户前看到奶奶,她在掉色的老藤椅上织一件毛衣,给爷爷织的一件毛衣。
阳光下洋洋洒洒的灰尘斜透进屋内,她嘴角带笑,轻轻哼唱那个年代的歌,安详地靠在那里,仿佛一只历经世事的慵懒的猫。
奶奶意识不再清楚的那天早上,我被塞了一杯装满葱花的豆浆。
这一刻我以为那个每天清晨塞给我早饭,那个眼珠子清澈透亮的奶奶,回来了。
我跑过去,跑到她身边,却看到她杂乱无章的针法。
仍然还是这样。
我轻轻抓住那双老树根般,肿的不成样子的手。
“你是谁呀?”
“奶奶,我们起来走几步。”
“走不动啦。”
“试一试,奶奶,你试一试。”
我多希望时间能为你停留一次。
停留在那个峥嵘的青葱岁月。
停留在初晓弄堂里无限延伸的虚无。
停留在阳光罅隙下用满心期待去等一个不能归来的故人。
我多希望你能拉住我的手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