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里有一条河流,他清澈,温暖。他曾伴着我走过了一年的光与影,那之后,他便一直活在我心里。
三月末,水涨。村里那条河便会变得浑浊,雨停后,过了两三天,河水就恢复了往日的透澈。
傍河而居的人家,几乎个个都识水性。雨季一过,天就跟着放了晴。无论年纪大小,人们都会到河里泡泡澡。河很小,不深,从没淹死过人。我六岁时就会游泳。每天一放课,就撒丫子跑到河边,洗澡去了。直到家里人喊吃饭了才回。
“我叫河流。”我认识他那天,他这样说过。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不会游泳的孩子,我对他已是早有耳闻。那天我一如往常下到河里,和玩伴一起嬉闹,那时,他就坐在岸上,黑背心,白裤衩,人字拖,在树荫底下坐着,光斑落在他脸上,他也不躲,就眯缝着眼睛,向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玩性大,爱跳水。就在我蹦跶着入水前,脚被玻璃渣子划拉开了一条口子。血涌出来,与地上的水混在一起,肆意的蔓延着,那些红色出现的要比痛觉快得多。但并不代表就真的不会痛。我倒吸一口凉气,僵在原地,面部表情扭曲,目眦欲裂。玩伴们一个个围上来,东扯一句,西一句,扯得我心里发慌,我想,血再流下去人会死吗。
“死不了。”平稳的声线突然穿过嘈杂的人声钻进我耳朵里,然后又是一只手,将我拉上了一个小小的背。
那天,他晃悠着,一直将我背回家才离开。离开前,他说他叫河流。就这样,我俩成了好朋友。他家离我家不远。伤好了,我就继续到河里撒欢,顺带着,就拉上他,我在水里游,他就在岸上看,但不再是看树叶缝隙里的光,而是我。有时他会跟着他父亲下河放网,我就坐在船头看着他跟他父亲一块忙活。他笑话我好吃懒做,我笑话他长得像女孩子。明明是两句八竿子打不着的斗嘴话,我和他却因此笑上许久,不为什么,就那样灿烂,纯粹的笑着。
河流上三年级,我上二年级。他总是以此为豪,时不时的,要在我面前卖弄他那几两墨水。
夏夜,人们三五成群的在河滩上唠嗑,河流就着赤脚和我一块窝在他家的太师椅。我严肃的盯着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道:“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他撇撇嘴:“河流。”
“不对!”我大声反驳:“你的名字叫河流,那为什么不会游泳?”他不屑的道:“你见过河流游泳吗?”
“……”我一时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个厘头。
他得意洋洋的将视线转向天空:“这就是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差距。”
何留,荷刘,合流……可到底是哪个?我并不知道,只是从他说出那个名字起脑子里出现的就是“河流”这个词。
夏末秋至,日头也收敛了些许。村中的河到了枯水季,河中央露出一两座小小的沙洲。下河的人基本绝迹。
河流家的院子里有几棵银杏,叶子正黄到火候,又不见落,挂在树上,阳光落下来,整个院子都是暖和的。我捧着作业,打算玩次偷袭。就扒拉着门缝,往院子里偷瞄,河流果然在院子里,正坐在太师椅里晒着太阳。他穿了一件米黄色的T恤,依然随意的搭配着一件沙滩裤,双腿蜷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椅子扶手。脸上洋溢着阳光的温暖,眸子半眯,望着头顶的树,又或是隔
着树看天。风一吹,树叶婆娑,光斑就在他脸上摇曳着,很好看。
我轻手轻脚的推开院子门,怕他发觉,却又想融进刚刚的温暖,“做人要光明磊落。”他几乎动都没动就识破了我的小伎俩,我“哼”的一仰头,我管你什么磊什么落嘞!见他不说话,我便踱着方步,走到他跟前,一弯腰,爬上太师椅,一扭一挤,占领了我的二分之一的位置,忙活起了我的作业。风吹的银杏叶沙沙响,光斑在我们身上跳跃,他的世界里有我,我想。
那年寒假,村子里下了许久的雪,对于还处于孩童时期的我,所见的便以为是整个世界。河流被他妈妈包得很严实,一整个冬天,只要是在屋外活动,能看到的也只有那双眼睛。他也乐得自在,闲在的在雪地里闹腾,也不嚎冷。我不同,穿得太多了,我就会呼吸困难,所以和他玩雪,嚷着冷又不肯加衣服的人每每便是我,到这时他就把自己认为穿的多余的衣服脱下来,套在我身上,然后两人一同吸着鼻涕,边跳脚,边闹腾。
冬日的河流,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河流曾告诉我说:那是因为河流想给河中的鱼虾温暖,我说:“就像你给我温暖一样么?”他答:“嗯。”我故意逗他:“那你也得结上一层冰。”
他只是笑,却不说话,呼吸时喷出的白雾,一下子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难以看清他,那一瞬间,我以为我要失去他了。后来,我真的失去了他。
开了春,我上三年级,河流上四年级。河里的冰开始化了,一整块冰逐渐分裂,形成了交错复杂的裂纹,又像是人的血管,冰冷的河水,就是流淌于其中的血液。深沉的绿色,偶尔能反射太阳的光泽。
河流留在了村里的小学,但我得离开了,我家要搬进县城,我必须得跟着转到县里的小学去,搬走那天,河流语重心长的勾着我的肩膀道:“要用心,好好学习,我还有两年小学就毕业了,到时我也得去县里上初中。两年,不长,要等我。”
可是,我没能等来河流的毕业。我搬走的一个月后,他带着承诺,一同消失在了河流中。听大人说,是因为失足。初春,雪还没融干净,他在放课后,一个人下到河岸上,滑了一跤,摔进了河里。在他的葬礼上,一张黑白照片就摆在灵柩前,隔着一层玻璃,也是一个世界,与我遥遥相望。没了他,我的世界重又变得冰冷,像枯水季的河流一样贫瘠,接近崩溃。
河流是孤独的,却持着他特有的温暖流进我的世界,可我到最后却义无反顾的将他丢在孤独里,每每回想起之前,他在河岸上等我时的模样,心里就很痛,是那种能痛出眼泪的程度。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下河滩,我也不知道,可又很清楚。他在怀念一些丢失了的东西。那些叫做友谊的东西,原来早在他心里深根蒂固……
初二那年的夏天,我回了趟村子。各户人家依旧三五成群的下到河里洗澡,我也洗了一回,头一次,很安静的浮在水里,就像睡在河流怀里一样,怀念着昔日的温暖。用手掬起一捧水,感受着水从指缝间流走的触感,就像是十指相扣。他不再是坐在岸上,而是下到河里。就在这水里,他成了水的一部分,包围着我,守护着我。真的成了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