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后栽着一棵玉兰树,它看似寻常。
偶然地发现它,是在春天。我三岁时,刚刚搬家过来,便撞见几位工人正在一座小山坡上植树,不知为何,那棵小树苗被栽种在树后的阴影中。那时,它只有拇指般粗细,仅仅比那时的我高出一点儿。玉兰树在枝干的顶端分出了三根细枝,细枝末端坠着几片浅绿色幼叶。叶子颜色很浅,几乎半透明状,只有叶脉的绿隐隐泄露几分质感。那份绿意,趁着早春的料峭,淡淡的朦朦胧胧,透着小孩子状的稚气与可爱。枝干灰色,在阴影中显得深沉;
只有在傍晚夕阳西下,才会携带几缕春日特有的和煦——温暖的橘色阳光,斜斜地笼罩在身上,把它映照得楚楚可怜——那时它只是一棵树;一棵柔弱的小树,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而逝……
妈妈说,我们搬过来,院里只有十六七户人家。那年夏天的夜晚,我成宿成宿的嗷嗷大哭。大人不明所以,后来经门卫王爷爷提醒,爸妈抱我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我有疝气。发现后一个月,妈妈跟单位领导请了假,带我去大医院动手术。陪床大人休息时,不能与病号同床,妈妈租了躺椅,晚上和衣而卧。她说,有一天晚上,幼小的我咕噜咕噜从床上滚下来,恰好跌落在妈妈的躺椅上。她一个人照料我:打饭、洗衣、拿药……生怕我感冒延误手术时间,事事亲力而为。每每紧张又劳累,那一夜,她丝毫没有知觉,就那么任由我,在躺椅上沉沉眯了一夜……妈妈一边回忆,一边放声咯咯大笑,仿佛她还那般年轻;而我是一棵小树。
五六年后,玉兰树坚强地存活下来,它越发茁壮。小树已有拳头粗,身高大概达两米,早晨也能够着点儿阳光了。它的主干上方形成了密密匝匝的树冠。树冠外层是叶片,叶片虽不大,但也有七八厘米长,叶片上的纹路不甚清晰,翠绿的一道道,好像什么人随便用彩笔,在叶子上涂抹了几下:可是那涂抹漫不经心却又浑然天成,令人禁不住要拍案叫绝!树冠内部交错纵横着灰黑色的树枝;只是树皮不知为何,有些发软。此时正值晚春,稀疏的树叶间藏着不少花苞;
因为这花苞从未绽开,大人们也不阻止我们摘下来互相扔掷:砸着了同伴,读小学的我,满心欢喜;被同伴扔中,我有些不悦,反过来淘气的随手抓起泥块反掷回去……这游戏总会有人被砸中、吃痛大哭而停止;但玩过之后,我们全然忘却了那棵小树——那时,它仍是一棵树;一棵平凡的小树,仿佛有点儿贪玩的稚气。
妈妈经常在三楼眺望与同伴玩耍的我。她不忍心早些喊我上楼。等到饭点,才下楼来一遍遍呼喊我的名字,教我回家。有
一次,她循着声音来到玉兰树下,可是一眨眼功夫,一群孩子踪影全无。妈妈寻遍了整个小区,我们似乎人间蒸发。她说自己瞬间紧张,身上直冒冷汗,于是提高嗓门大声呼叫:等到第二轮没有寻到,妈妈彻底乱了方寸,她带着哭腔,拨电话给爸爸、姑姑,要他们报警。好在别人理智,耐心询问妈妈多久前见到过孩子。姑父赶来帮忙找人。经过一个小时拉网式的搜捕,终于在小区西苑的偏僻楼道中抓获了我们。姑父来不及埋怨,妈妈旋风般跑到我面前,抱紧我喜极而泣……妈妈一边回忆,一边掩饰不住的惶恐不安。她将我的身子拉向她,喃喃道:丢了怎么办!我却大大咧咧,急于逃出她的怀抱,仿佛一棵摇晃的小树。
那年,玉兰树终于绽开了美丽的花朵。它的主干足有碗口粗细,各个枝条已十分粗壮。它的每一片叶子都要比手掌宽大,伸手一摸只觉得十分坚韧,有些厚实的质感。浓绿的叶片中印着几道细细的呈碧绿的叶脉,向两侧分散;叶片靠近枝干的一半较圆,向前便开始逐渐变尖,叶尖扎着人有些痛楚。花儿就从这一片片叶间绽开。
起初只是花苞:青绿色的叶状物合拢,仅在其中露出少许紫色。一个花苞钻出,好多花苞争先恐后都跟上。花苞很有精神,越长越大,最终绽放。仿佛一夜之间辉煌:大清早起床,不经意地向窗外一瞥,树上开满了花朵,使人十分惊喜。花瓣外部紫色,里面却是白芯。四片清雅的花瓣,团团围绕花蕊,当中的一株顶着一点儿鹅黄,颤颤地望着自己美丽的小窝。我伏在窗上,望着这花这树,心中不知为何洋溢着兴奋与喜悦。
初中几年,我拿过很多奖项,然而最珍贵的是每年参评作文大赛获奖。忘不了,每次我成稿后,妈妈细细批认真改:她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神情愉悦;时而奋笔疾书;时而默默思考……每当这时,空气中凝聚着专注与严谨的氛围,我似乎被她感染,内心充满神圣与感恩。忘不了,亲爱的妈妈,您在平凡岁月中无言的给予:您一面工作一面家庭,兢兢业业不曾放松——你总是自嘲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开玩笑让爸爸年底为你发奖金戴大红花;你说我和爸是咱家的形象代言人,而您始终守护这个家……您平凡的坚守,寒来暑往送走一批批毕业生;您平凡的坚守,为家人,打理可口的饭菜忙碌于琐屑的日常;您平凡的坚守,为朋友送去温暖为社会奉上阳光——写到此,我心潮澎湃:
亲爱的妈妈,平凡中我发现:您培养我,长成一棵强壮的树。它生于幼小,壮于风雨,收获灿烂。寻常的日子里,从顽童到坚韧:那实在是一棵不平凡的玉兰树。